正文 第十一章 文學夢冷卻愛情心




第十一章 文學夢冷卻愛情心,為出名陳蘭玩心計

陳蘭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單親家庭里。不過這種不幸不是父母離異造成的,而是一次意外交通事故。那大概是10年前,陳蘭的父親當時是市運輸公司的一名司機,有次跑長途因疲勞駕駛,車子翻到一座山下去了。之後母親就一個人拉扯著她過日子。那光景可想而知,母女倆淒淒慘慘地熬了這些年。倒也不是沒人關心她倆,其實很多熱心人都為母親做過介紹。但母親太疼這個女兒了,怕她受委屈,每次總要征求她的意見。她打小性情倔強,她幼小的心靈里深深鐫刻著父親的音容笑貌,容不得不相干的人來替代,總是不同意母親再嫁。母親想想就算了,為了女兒,這輩子認命吧。後來陳蘭慢慢大了,懂得了男女之間的事,看見艱辛操持的母親腰背一天天彎曲了下去,這才知道自己小時候多麼不懂事。尤其是讀了大學後,更加明了事理,不覺對母親萬分的愧疚,就變得恨不得一夜之間給母親找個男人。可惜,這時候的母親早已被歲月的風霜剝去了年輕的外貌,折皺了如花的容顏,敗柳殘香的流水處,是再也迎不來吟風詠月的優雅之士了。偶爾走來一兩個糟老俗客,卻是連將就兩字都不能放上心的。曾經,缺少父愛是她深刻的創痛,但歲月可以一點點將之打磨平整,心靈成熟之後,甚至都可以覺不到絲毫的痕印。而對母親的這份愧疚卻是不僅頑強地經受起了歲月的消蝕,而且日甚一日地明晰地印在她的心間,像一道灼熾的電流燙著她的靈魂。她想對母親說對不起,但她虧負母親的豈是這幾個字能抵消的?母親又如何會在乎她這份晚到的心意?她只好把痛苦深埋于心,暗暗發誓一定要在文學上干出一番事業來,慰藉孤寂的母親。從這時候起她倔強的性格就完全變化了,她懷著對倔強的反感和憤怒走到了倔強的反面,現在認識她的人都會說她是一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兩年前她大學畢業分配在麓山區文化局圖書館工作。然而她不滿意。倒不是工作不好,而是她根本就沒心思工作。她是學中文的,一心想當詩人。上班的時候想詩,下了班就寫詩,非常的勤奮,整天在夢想里飛翔。

她晚上一般都不會超過12點回家,今晚是頭一遭。母親就急得什麼似的,自己也睡不著,坐在沙發上等她,歪在那里打嗑睡。她回來弄醒了母親。母親便埋怨她。陳蘭就說今天跟一群評論家、作家和詩人在一起說話,難得有這麼一個認識他們的機會,不想放過去,所以搞到現在才回來。母親說再怎麼也不能這麼晚回家,女孩子半夜才進屋,人家會說閑話的。陳蘭平常最煩母親的嘮叨,有時會爭執幾句,但現在時間太晚了,就不想多說什麼,只催母親去休息,反過來還怪母親不注意身體。母親說你不回來我還注意什麼身體,只差出去找你啦。陳蘭就說媽您別這樣,以後說不定還會有這種事呢,這關系到我的文學事業,您不懂的,別瞎摻合,以後到時間您就睡自己的,我沒事。母親說:“沒事!不管著你怎麼可能沒事!你是不是在戀愛?”

陳蘭笑說:“您真會瞎聯想,我跟誰戀愛!”

母親說:“我聽人說你近來經常跟一個小伙子在一起,今晚是不是跟他玩去啦?”

陳蘭就真有些不耐煩了,直催母親去睡覺。她進廚房燒了一壺水,簡單地洗了一洗。母親又問起了戀愛的事,看來她今晚認定女兒是干這事去了。搞得陳蘭苦笑不得,後來干脆把母親從沙發上拖起來,強迫母親去睡覺。“您如果這麼想要我戀愛的話,行,那我明天就給您拎一個回來。”

“我說你這女孩子,戀愛是終身大事,怎麼這麼不嚴肅!”

“還不是被您逼的。”她把母親摁在床上,替母親脫掉外套。

母親說:“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逼你了。”

母親還想說什麼,卻見女兒燕子一般地飛到門口,沖她做個鬼臉,拉上門,她就被一片黑暗包圍了。母親在床上怔怔地坐了一會,歎一口氣,說:“女兒終于大啦!”

陳蘭毫無倦意,披了一件衣服,去外面陽台上站了一會。夜空中一輪皎月,光輝無限,四周有兩三星星點綴,尤見情致。沒有比這更美妙的夜晚了。像這樣的月,星兒多了倒不好,疏星反而更見妙味。她想起了著名的唐詩《春江花月夜》來,不禁細細吟詠: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實際上詩意跟她眼下的的情境並不相符,但不知為什麼,只要一吟詠這些詩句,她就覺得傷感,就好像有無限的心思卻無處寄托;及到真要把心思想明白,又是一片朦朧了。情是惱人之物,而虛幻的情更是惱上加惱。母親的猜測雖然不對,可母親的話似乎給了她一個提醒,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愛情實際也應該是一件大事,心里不能只有文學。那麼愛情在哪里呢?單位上的確有一個小伙子正在苦苦追求她,不過她一直覺得那不像自己的愛,說白了,那也許只能算感情上的小甜果,偶爾品嘗品嘗是可以的,當美食就不行了。月亮在天上默默地行走著,沒有方向,沒有表情,冷豔冷豔的,跟自己一樣。不過她並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學它,還是它受了自己的影響。這似乎是一個很特別的夜晚。起初她不明白這特別是從何而來的,就算月亮格外的皎潔似乎也不足以構成一個特別的夜晚。本來這不算什麼事,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她不明白的事多得是,如果要全把它們弄明白,那活十輩子也不夠。但她今晚的情緒確實有點兒反常,不像往常那樣甯靜,好像無風的水面鼓起了一個小水泡,表明那下面有魚兒在活動。已是凌晨了,沒想到她仍毫無倦意,她便決定把這條小魚抓住,看看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居然能徹夜騷擾自己。她看著月亮,但實際眼里並沒有月,只是一團模糊的白影,她真正看見的是一片水塘,自己一下紮了進去,摸魚去了。她這才恍然大悟。水里不僅有魚,還有兩條,在那呼呼地吐泡泡。她認識它們,一條叫江風,一條叫康沙首。她終于明白過來,所謂的特別,原來是因為這兩條魚兒跑進了自己的生活。或許這樣說有點不准確,應該是自己闖進了它們的塘里。不過誰知道呢,生活中有許多故事你根本分不清它們的頭和尾,以為是頭的,其實是尾,以為是尾的,其實是頭。如果故事演繹得非常精彩,甚至頭即是尾,尾即是頭,頭尾相連,無始無終,于是就成了永恒的故事,永恒的精彩。她想,我一定要把這兩條魚抓住。

陳蘭只睡了3、4個鍾頭就被母親叫醒了。她的眼皮就像塗了膠合劑一樣,粘粘地很艱難地睜開來,還能聽到那粘乎乎的眼屎被撕裂後發出的很細微的聲音。她責怪母親不該叫醒她。母親說:“人家上班的都走了。不是考慮到你昨晚回來得太晚,想讓你多睡會,我早就叫你了。還睡,不上班啊!”

她說:“我們那班上不上其實一樣。”

“胡說!不管工作有多輕松,都應該認認真真干好。現在的女孩子就是沒責任心。”

陳蘭在母親的嘮叨聲中忽然想起今天文化局的領導要去圖書館檢查衛生,這才嚇得一激令,一個翻身爬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褲。母親已給她煮好了一碗面條,上面還蓋了一個荷包蛋。她臉也不洗口也不漱,三下五除二把面條吃了,剩了半碗湯湯水水要母親收拾,抓過皮包就走了。

可上午領導們並沒有來,就惹得她頗埋怨他們的言而無信。坐在那里恨恨地想,不知從哪里學的,中國的基層領導們大多有說話不算數的習慣,說發多少多少獎金,到時准定要打折扣,說要搞什麼什麼福利,到時肯定泡湯。不過這種習慣只是發生在有好處的時候,如果有不好的事,比方要批評教育哪個人,或者想整治哪個不服管教的家伙,那可是言必信行必果,分毫不差,而且只會比說的更厲害。然而追根溯源,她覺得也怪不得這些基層領導,毛澤東那里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又怎能怨這些小鬼們照葫蘆畫瓢呢。因睡眠不足,快到中午的時候她就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妖精,叉開大腿,兩只手在襠里不停地掏著,一會兒掏出來一些紙,一會兒掏出來一些金銀玉器,一會兒掏出來一些錦衣玉食....它在不停地掏,後來掏出來的東西就模糊不清了,好像應有盡有,她正想看個真切時忽被人一巴掌打得渾身一震。她醒來了,看見面前站著關松浦。他其實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卻覺得夢里那一巴掌就是他打的。正想責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糊塗了。忙揉揉眼,問你怎麼來啦。關松浦說:“都下班了,你怎麼打起嗑睡來了,如果有人把書偷走了你都不知道。”這話說得她頓時有點害怕,忙起身四處看了看,嘴里自我埋怨:“唉喲,你看我怎麼睡著了,真有賊可就麻煩了。”

關松浦見嚇著了她,便又安慰他:“沒事的,現在幾個人看書呀,我來的時候沒見著一個人。”

她在館里轉了一圈,其實什麼用也沒有,真被偷了書,這樣也查不出來。她跟關松浦出了館。關松浦想請她去外面飯店吃飯。她說:“費這勁干嘛,我還是回家吃算了。”

關松浦就哀求說:“去隨便吃點吧,別老不給面子。”

她說:“我怕把你吃窮了。”

關松浦說:“開什麼玩笑,一頓飯就吃窮了,我關松浦這麼不經吃嗎?”

“唉喲,好像很有錢似的。我看這樣吧,別去吃飯店,就去食堂隨便吃點。吃頓飯不要緊,只是我媽在家可能又要念叨了。”

“你已經是個大人了,難道你媽還像管小姑娘一樣的管著你嗎?”

“做媽的對女兒總是這樣。你長再大她也覺得你是個孩子。”

可沒走幾步,陳蘭忽然又停住了,想了想說:“算了,別吃食堂,還是去外面吃吧,免得讓熟人看見又亂嚼舌根子。”

這話令關松浦非常不爽,他覺得她既然害怕讓人知道自己和她的關系,就說明她不想跟自己有什麼關系,這對他來說簡直不啻于拒絕。或許她直接拒絕他心里還會好過些,就是這種從側面表現出來的冷酷最令人受不了。關松浦參加工作3年了,他是武漢某大學的畢業生,在區法院工作, 近來開始審一些小案子。別看他長得很斯文,說話還是保留了很重的書生氣,可審案卻異常果決專斷,明晰無誤。大家都感覺他以後應該會有一些前途。這樣的青年,照理跟陳蘭應該是很般配的,幾乎沒人不這樣認為,遍觀區里的幾個好單位,也再難找出這樣年紀輕輕便出類撥萃的人物,可陳蘭卻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始終在對他的問題上顯得別別扭扭。其實如果真正理智地看待這種事,陳蘭心里也承認他是一個理想的對象。但問題是她的這種理智每次都不能保持多久,很快就會被一種激昂甚至可以說神聖的感情沖淡。當她展望著自己的文學理想的時候,關松浦似乎就一下緲小了許多。她知道自己不能撇開現實靠幻想生活,但沒有幻想,現實對她來說也沒什麼意義。文學給予她的幻想便經常這樣將她的一些現實的想法排擠得沒有地位,以至有時連她自己也不太喜歡這樣。她的這種模糊的,很難向人表白清楚的態度就把關松浦搞得十分糊塗,心神不甯。他無數次冷靜思考過自己和她的關系,他堅信自己和她是適合的,覺得她那方面實在找不到使她不接納自己的理由,可事實上她總是對自己不冷不熱,真叫他糊塗得有時會感到氣憤。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她對這麼一樁明擺著的美滿姻緣如此的云山霧罩。情場上他不是一個吃不起敗仗的人,在大學期間他至少已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但他不允許輸得不明不白。

兩人在一家門面看上去還算乾淨的小店里撿了副乾淨的座頭,面對面地坐了,要了一盤辣椒炒肉和炒萵筍葉,這是他倆都很喜歡的家常菜。她怔怔地望著店外,似乎在欣賞人來車往的景象,實際眼里空無一物,心思散淡得像一攏收不住的輕煙,也許這會來一陣清風就能將它吹得無影無蹤。關松浦見她精神不集中,面有倦容,想到她剛才在辦公桌上睡覺,覺得她肯定是晚上沒睡好,便問她晚上干什麼去了。她輕輕地說:“搞創作,寫得很晚才睡。”他知道她喜歡寫詩,一寫就寫個沒完。

“注意點身體,別詩沒寫出來,身體卻寫壞了。”

這句完全是關心的話卻把本是懶懶的她刺激得有了一些反應,她瞪了他一眼,怪他不該說“詩沒寫出來”。她不管他是什麼意思,總之,這幾個字太刺耳了。“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能寫出詩來,關松浦你聽著,我一定要當詩人,我要當給你看看。”

關松浦倒很喜歡她生氣,這比她那副懶散的樣子生動多了。他就喜歡她生動,生動的女子就意味著向動感情近了一步。他賠笑說:“我知道你能當詩人,不過總不能拖著一副病體去當詩人吧!”這卻是他違心的話。在他看來,文學是很神聖的事業,非常人所能企及,打一開始他就覺得她寫詩是一個錯誤,是一個幻想。後來讀過她一些詩,他覺得即使自己這個沒寫過詩的人拿起筆來也不會比她寫得差。

陳蘭就又陷入了冥想中。關松浦便沒話找話:“你估計你什麼時候能當上詩人?”

“關松浦,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諷刺我。”

“你是我的女皇,我怎麼敢諷刺你呢,不要命啦!”

“我知道你從來就沒把我的詩放在眼里。”

“姑奶奶,冤枉啊!”

“哼,好你個關松浦,傷我的自尊心。”

關松浦就歪著嘴輕輕抽了自己一耳光:“我該死,這總行了吧?”

她凶巴巴地盯著他,那樣子似乎馬上就會有惡毒的話語出口,哪知她很快就收斂了怒容,又現出剛才的癡態,看外面的景象去了。這時,陽光照在外面的馬路上,給人一種干澀的感覺。

盡管跟關松浦口角了幾句,但陳蘭的感覺還是很溫馨的。她又想起了母親問她戀愛沒有的事,看看眼前這個可以手到擒來的男人,她覺得如果馬上就跟他確立關系的話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可她好像總缺點推動力。又想起了昨晚在講習班上向江風買書的事,那是一種怎樣的推動力啊,居然可以迫使自己這樣一個高貴的女子去那樣巴結人,說是承歡賣笑也許都不過分。江風的才氣是眼前這位不能比的,就是長相差了點,瘦得好像從沒吃過肉。

從飯店出來,關松浦就把陳蘭送到了家門口。他說:“我想進去坐坐。”

她說:“我困死了,改天吧。”

晚上,陳蘭來到講習班,她以為今晚還會是江風講課,卻換了老師,不覺很是失望。中間休息時他跑去李真的編輯部,問怎麼江老師沒來。李真說輪流著講嘛,我們希望用不同類型的老師向學員灌輸更多的東西。她就有點發愣。李真便請她坐,跟她說話,問她的工作單位,搞創作幾年了,寫了多少東西。她盡量詳細的回答,還提起了昨晚康沙首跟汪興邦的爭論,以非常贊歎的口氣說他們真是了不起的評論家,理論那樣豐富,見解那樣深刻,使人有一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李真說:“別說你,我都受了一些啟發。”

“他們的觀點一直都是這樣對立的嗎?”她問。

“差不多,反正互不服氣,一碰面就要打一場口水仗。”


“在文壇,執哪一種觀點的人更多一些?”

李真往椅子上一靠,摸了摸腦袋說:“唉呀,這就不好說了,沒人做過統計,感覺上一般年輕一點的支持康沙首,老點的,老家伙嘛,思想保守,因循守舊,就支持傳統。”

“現在的文學流派太多了,把人搞得眼花繚亂。”

“其實,我告訴你,那些流派啊主義啊什麼的並沒什麼,本質上的差別並不大,只是形式有所不同而已,但形式再怎麼變也變不到哪里去,關鍵還是要寫得好,寫出詩意來。現代詩最大的特點其實就是自由,絕對的自由,這是其他體裁不能比的一個優勢。你完全可以不必去管它傳統還是前衛,只要盡量挖掘你的內心,寫出味道來,就是好詩。小說要講究一定之規,但詩沒這一套。總之,你記住我的話,自由,絕對的自由,這是我對所謂現代詩歌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當然,是不是很正確我不敢打保票,但要說錯了,再錯錯不到哪去。”

說了一會話,上課鈴就響了,李真就催陳蘭上課去。陳蘭臨出門時忽然說:“李老師,聽說你們辦了一個副刊,專門發我們這些學員的東西,是嗎?”

李真點頭說是,在辦公桌上一堆書刊雜志中翻了一下,抽出一本副刊遞給她:“這是我們近期出的一個副刊,你拿去看看,上面有幾首詩很有水平。”

陳蘭接了過去問:“都是我們這個班上的學員的作品嗎?”

“嗯,是上期學員的,也有部分是自由來稿,有一定水平。你有作品可以拿來看看,行的話我給你發副刊。快去快去,已經上課了。”

陳蘭心花怒放,她想就算暫時還上不了正刊,但發副刊應該沒問題,能上副刊,那就算正式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的第一步。幾年她一直期待這一步,期待著一線曙光,現在她覺得這一步快要成為現實了,那縷曙光不覺從心底里射出來,仿佛將她整個人都照亮了。

晚上回去她就把過去的詩作拿出來,草草看了一遍,精選出7、8首自己比較滿意的,再修改一番,最後確定了3首。 第二天晚上她就把這3首詩拿給李真看。李真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 笑得陳蘭心里毛虛虛的,頓時有點面紅耳赤。其實李真並不是笑她的詩水平不行,而是笑她的詩太前衛了,自己根本看不懂。一般碰到這種情況他會立刻把詩稿放到一邊,再不理會,可跟陳蘭已有過幾次接觸,好歹算熟人,他就不好說什麼,只能笑一笑。陳蘭緊張地等待李真的評價。他想了想說:“詩先放在這,我再讀一讀。”她的感覺就稍好了一點,總之,沒被立刻判死刑,那就意味著有希望。要說自信,她對自己的才華一向是堅信不移的,不然這幾年也不可能堅持下來,可畢竟沒正式發過作品,關鍵時候她還是有點繃不住,喜怒哀樂,全在于別人的一句評語,甚至一個臉色。

李真次日把陳蘭的詩認真研究了一遍後決定這樣跟她談話。

“你的詩太朦朧了,一般人很難接受,我覺得你在創作初期還是應該寫點容易懂的東西。我這不能算意見,只能算建議,怎麼樣?”

陳蘭立刻說:“行,我明天再拿幾首來。”

第二天,李真看了她拿來的幾首詩,說:“對了,詩應該這樣寫,不過,就這樣上副刊也許還不行,再改改吧。”

過了一天,陳蘭把改好的詩作再拿給李真看。李真看罷瞥了她一眼,說:“這幾首嘛....”

李真顯然是想釣魚。陳蘭未免太幼稚了。真說起來也怪不得她,人家鉤上有香餌,而她是一條小魚,又正餓得慌,她沒有不咬鉤的道理。

“怎麼,還不行?”她又顯得很緊張地問。

李真搖搖頭,再笑了一下,說:“也不是不行....還是再改改吧。”

“那應該怎麼改呢?”

“一句兩話也說不清楚。”

轉眼上課鈴又響了起來。他說:“你先去上課。”

下了課,陳蘭等大家快走得差不多了才去編輯部,正好碰上李真提著包從編輯部出來。兩人就一起往外走。

“你的感覺細膩敏銳,這是你的長處,但語言似乎功力不夠,還得錘煉錘煉。”

“我應該用一種什麼語言呢?”

“顧都的詩讀過嗎?”

“讀過。”

“他的語言就很好,你應該多鑽研鑽研他的語言。”

她就語言問題向他請教。他便盡逞平生所學,傳授自己的文學體會和經驗。來到一處路口,該分手了,兩人便又站著說了一會話。她似乎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一副很不希望分手的表情。李真忽然就產生了一種令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勇氣,說:“我們去吃點夜宵吧,跟你說話說得肚子都餓了。”

她顯然早有准備,立刻就道:“好好,我也有點餓了。算我請客。”

“那怎麼行,我提出來的,當然得我請。”

“那怎麼好意思呢,請教了你這麼多問題,還讓你請客,說不過去啊!”

“可要你請客更說不過去。別跟我爭了,聽我的安排。”

她笑了笑,不再堅持。兩人找了家飯館,隨便要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啤酒,繼續談文學。

李真和江風對陳蘭來說就像是文學圈子的邊緣,或者就像兩道門。在進來之前她曾覺得這兩道門一定非常難進,這種心理使她決心去推門碰碰運氣時把她那天真開朗的性格運用到了極致,所以那天跟江風交談,然後認識李真,再跟他們去拜會康沙首,她的表現有點失常。但很快她便感到這些人其實很好說話,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拒人千里,她的表現就正常了。她是一個成熟的女子,知道男女之間除了正常的交往,還會發生點什麼事。對于那樣的事,她不去多想,覺得聽其自然最好。不過有一會她很認真地觀察李真,想從他臉上看出他結沒結婚。一般來說被女色浸潤過的臉跟沒被浸潤過的臉多少有些不一樣。但她沒看出來。還是經驗的問題,這方面她的見識遠遠不夠。

李真不像江風那樣話多,那個家伙不管面對什麼事情,一展開一發揮,口水就是一大串。李真心里很想學他,但剛想開口就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和陳蘭交談時經常有片刻的停頓。兩人都被這種停頓弄得有些拘謹。過了半個小時,兩人就從飯館里出來了。

李真又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不同意,說怎麼能老麻煩你送呢。他說這有什麼,不看著你安全到家我不放心。她就只好由他送了。回到了家,陳蘭坐在桌前重新審看被李真點評過的詩作,她忽然產生了新的感覺,對文學有了一種新認識。她承認自己剛才的心理過于庸俗了,以為李真是別有用心才那樣批判自己的作品,現在她看到了自己作品里的許多不足,覺得李真的評價還是非常客觀的。不禁十分感歎地想:拜師學藝實在是太重要了,沒有他的講解,許多深奧的道理要完全靠自己弄明白不知得熬到何年何月。

第十二章 上刊物陳蘭初出道 動情心正濤亂表意

現在,李真是真的糊塗了,他已經搞不清楚陳蘭的作品到底具不具備發表的水平。他甚至都不能肯定她的作品能不能上副刊。人啊,確實不能動壞心眼,否則就犯迷糊。他想把陳蘭的作品拿給同事金秋海看。金秋海是詩人,一般詩歌組稿都是他在弄。可再一想,又不敢叫金點評,因為如果金說陳蘭的作品不行,那他就不好上她的作品了,這一來肯定得罪她。但他現在是一萬個不願得罪她的。跟她接觸了這些日子,當他感到自己完全有可能憑借這個特殊的地位把玩這只鮮豔的花朵時,他的心就一刻不曾平靜過。這是很不道德的,首先他受到了這個念頭的束縛。然而,馬上,他就被另一個念頭抓住了,那就是遵守道德有意義嗎?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理由使自己解脫,即自己並沒有處心積慮追求這種淫邪之事,而這也就很不錯了。他覺得她是自己送上門的,是上天的賜與,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這種情況下完全應該拋開人間的清規戒律。

他就下了決心,在副刊上給陳蘭發了一首詩。陳蘭高興得像個小女孩似地蹦跳了起來。她對李真一聲接一聲地說謝謝。李真就故意開玩笑地問:“光謝謝就夠啦?”

陳蘭明白了幾分。就說:“當然不會只是謝謝,我請客。”

“這還差不多。”

兩人就第二次下了館子。氣氛比上次融洽多了。他需要的只是她這點心意,倒並非真想揩她油水。一頓飯吃到最後,他就突然然掏出錢來把帳付了。她對他非常不滿,埋怨他讓她做了一個不講信用的人。他就安慰她說:“這不算不講信用,我主動毀約的,怎麼能怨你!”

“可我過意不去呀!”

“那等下次吧。”


“這麼說你還惦記著吃一頓呢!”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吃?”

她想說是的,嘴巴都已張開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可見她不僅是一個很感性的女子,也不乏幾分沉穩。

過了幾天她又請他吃飯,說是說補那天的債,其實她是迫不及待地想在正刊上發表作品。她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竟是一個如此不知足的女子,這山望著那山高。這幾天看副刊,她覺得實在不上檔次,在上面哪怕發一百首詩歌也沒什麼意思。李真看出了她的意思,便暗暗尋思自己也應該順勢取得一點收獲。仗著幾分酒勁,他試探性地抓著她的手捏了捏。她沒有任何反應。他就知道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後來兩人又吃過幾次飯,他每次都要捏捏她的小手。這天,他忽然覺得這樣慢悠悠地調情實在沒意思,就像冬天里用十多度的溫水洗澡,那能解個鳥的乏,似這般磨蹭,辱沒了文人的風流。

李真便告訴陳蘭:“你昨天給我的那詩很好,我跟主編討論了一下,決定在正刊上發表。”

她就又像個小女孩似地蹦跳了起來,連說謝謝。他就又說:“光謝謝就可以啦!”

“下館子,這次請你吃牛蛙。”

李真說:“老下館子沒意思。這樣,你給我做一餐飯就可以了。”

“怎麼做?”

“去我家做。”

“去你家做?”這一會她覺得他簡直是腦子有毛病,這算什麼事!

他干脆解釋給她聽說:“是這樣,我老婆出差了,已經去了好幾天。沒人做飯,我就吃了幾天食堂,唉喲,食堂的飯菜簡直比豬潲還難吃。就想自己做,可我又是個懶人,實在不願動手,如果你真感謝我,那干脆給我做餐飯得了,就當是你請我的。”

她最害怕的就是這種情況,她想象得出如果去了會發生什麼事。她心里是很不願意的。但她又知道此事關系重大,萬不可掃他的面子,否則一馬平川的文學旅途又會變得曲折艱難,她可不想像許多作家詩人那樣,在這條道上熬得海枯石爛了才功成名就。便歡快地答應了他。

實際上她根本不會做,在他家的廚房里她打了幾個轉轉就站住了,面對一大堆魚肉蔬菜,愣愣地發呆。這一刻她感到的卻並不是難辦,而是想到了母親這些年的辛苦,一個人把她養大,家務活除了掃掃地,幾乎不讓她干別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對母親的思念看似有些不著邊際,其實來得非常及時,它使她不再為進入這個家庭而感到羞恥,因為她迫切希望出名的心理有很大一部分是想安慰母親,想更好地孝敬母親。

李真見她站著發愣,就知道她根本不行。但他很高興,因為只能自己來做,就讓她又虧欠自己一分,等于是對快樂加了一分保險。他很利索地弄了一頓十分可口的飯菜。她說真想不到,你的廚藝這樣好,不亞于外面的那些廚師了。他說:“沒辦法,老婆不能干,只好自己辛苦。你以後嫁了人,你老公肯定也會有這種感歎。唉,現在的女孩子,都這樣,一場文化大革命,不僅把許多傳統的好東西都砸爛了,就連女人的這種勤勞美德也抹掉了。看看現在的女孩子,一個個張牙舞爪,呲牙咧嘴,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子發展下去,肯定有天會騎到男人頭上撒屎撒尿。”

陳蘭就在他腰上掐了一下,笑道:“你這是對現代女孩子的誣蔑!”

“電影《模范丈夫》看過嗎,只有我們中國才會拍出這種電影來,因為中國男人已經根本不知道做家務是一件羞恥的事了。”

“本來就不是羞恥的事,憑什麼你們就不能做,難道你們天生應該被女人侍候?”

“我沒說不行呀,這不是,我已經讓你們女人調教得像個家庭婦男了啦!”

“把話說清楚,是你老婆調教你,可不包括我。”

兩人故意打打鬧鬧,把氣氛弄得非常溫馨。

有一會,斜陽從外面羞羞答答地擠進來了一縷半縷,仿佛粉塵似的在屋子里飄散開來。

陳蘭站在微陽中,幽幽地念了一首詩: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李真沒聽懂,要她解釋。她說沒什麼意思,只是突然想起來而已。

這天,又輪到江風來上課。雖然那天他對陳蘭很快就把熱情轉移到康沙首身上有些不快,但過去後,想起她的漂亮和大方,不免還是很惦記她。今晚上課他便不斷把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想跟她接上那天的電火,卻是怎麼也接不上了。他不禁有些納悶,難道只一個晚上她就被康沙首馴服了嗎?他覺得應該不至于吧。又想是不是那天因為她看了自己的書,一時情緒激昂,便生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意思,事後冷靜下來,那意思就沒了。一邊上課,一邊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講錯了好幾個地方。有學員在私下里笑,他竟渾然不覺,還以為學員是被自己哪句精彩的話逗笑了。直到快下課了,他才終于看出今晚陳蘭臉上平靜的表情是無論如何不會出現令自己驚喜的變化的,她的目光更不會跟自己的目光對接上。他只好暗暗將自己嘲笑了一番。

下了課,有學員圍上來向他請教問題。他耐心作答罷,就看見李真和陳蘭正在一旁說笑。李真見大家快**了,就上來對江風說:“學員們都反映你講課效果很好。”

江風看了陳蘭一眼,指著她說:“就是她這樣說吧?”

陳蘭笑道:“真的是大家的看法。”

江風就轉向李真說:“那你還不跟我多發點獎金?”

李真爽快地說:“沒問題。獎金我有的是,不過你得把肚子里的貨全跟我倒出來。”

“全倒給你,那我吃什麼,以後憑什麼在文壇混?”

說得李真和陳蘭都笑了。他3人一起往外面走。 陳蘭挨近江風遞給他一本剛剛發行的《湘江之濱》,說:“江老師,我在這一期雜志上發表了一首詩,送你一本,請多多指教。”

江風一愣,接過雜志,看了看她,再看看李真,感到很意外。作為學員就在雜志上發表作品,這事以前他好像還沒聽說過。他心里有點懷疑,不相信她有這種水平,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嘴里生硬地說好好,馬上翻開雜志讀她的詩。他粗粗讀了一遍。李真問他:“怎麼樣?”

這話自然問得很多余,當著作者的面,江風就算覺得不好也不會直說,何況他驚訝地發現陳蘭還真有點才氣。“不錯不錯!”

陳蘭說:“提提意見吧?”

“很好很好!”

李真指著陳蘭說:“她又想去拜訪康沙首,請他評價評價,想叫我們兩個再陪著去,你說呢?”

江風的感覺就變得非常的古怪了。心說我寫了那麼多詩,都沒請康沙首寫上只言片語,你一個小丫頭片子剛發一首詩就動這種腦筋,真***厲害,文壇巾幗同樣絲毫不亞文壇須眉。這話自然也是不便說的,他也想再去會會康沙首,就愉快地說:“走吧,我們是應該多走動走動。”

李真本可以自己帶陳蘭去的,又擔心被人看出問題來,所以就找江風做掩飾。江風沒想到同樣3個人,頭一次自己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第二次就變成了“人隨流水香”了。

康沙首確實不愧為文壇一杆名槍,家里總是有客人。李真3人敲開他家門, 看見客廳又是一片烏煙瘴氣,沙發上坐滿了文壇各路神仙。康沙首很高興, 熱情地打招呼,開玩笑地問李真:“這位小姐到底是你的小蜜,還是這位兄弟的女朋友啊?”

李真說:“你莫亂說,都不是。”

康沙首說:“都不是,那太好了,我們這里盡是一些光棍,給她介紹一個怎麼樣?”

李真說:“這事怎麼問我,你該問她呀?”

康沙首就朝陳蘭揚揚下巴:“怎麼樣陳小姐,我們這里的小伙子可不錯呢,都是文學精英,未來中國文學的棟梁。”陳蘭就順眼朝沙發上掃了一遍,那些家伙有的叼著煙,有的盤著腿,有的挽著袖子在喝酒,她心里說就這些家伙能做文學棟梁,那我就是擎天柱了。她笑了笑說:“我是來拜師學藝的,康老師不要拿我開玩笑。”


康沙首聽出她的話里有點責怪自己出言無禮的意思。他便向她表示歉意,說:“我怎麼會拿你開玩笑呢,可以這樣說,這里面我最歡迎的人就是你。他們這些家伙,都是可有可無的。”

作家衛靈光就罵他:“你***見色忘友。”

詩人張華也說:“也許還見色起意了。”

大伙轟地一起大笑。陳蘭被弄得非常尷尬,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剛才幾句話收服了康沙道,這會卻顯然沒辦法收服那些家伙。女主人聽見笑聲,就從另一間房子探出頭來看,她又跟幾個女友為避煙熏躲在里面說話。她問什麼事好笑。老公沖她一揮手,沒你的事。她就立刻縮了進去。康沙首卻又叫喚她:“出來出來,泡茶泡茶。”女主人就出來了,沖老公瞪了一眼說:“你自己不會泡呀!”

康沙首說:“我泡是能泡,只是我如果泡了,別人就會說女主人不賢惠,所以叫你泡是為你好。”

衛靈光說:“到底是評論家,什麼事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女主人說:“一張寡嘴。”

衛靈光說:“但是一切功名富貴都將從這張寡嘴里出。”

“啊呀,快別說了,功名富貴,哼,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別折他的壽。”

康沙首請李真和江風喝酒。李真說我不擅此道,指著江風說他才是高手。康沙首就給江風滿了一杯,雖然他已喝得差不多了,但為表示他的歡迎之意,跟江風干了一杯。又抹著嘴指著李真說你不能喝我不灌你,但多少得抿幾口吧,否則你對不起我。硬逼著李真不得不喝了半杯。又看著陳蘭說:“我是最不會給女孩子敬酒的,強灌呢顯然不妥,別人會說我欺負女孩子,不灌呢,又顯得我不客氣。怎麼樣,陳....是陳小姐吧,這樣,我不說話,你自己看著辦,喝不喝是你的意思!”

陳蘭知道這個主漫說得罪,就是拗他一點意思都是不好的,他那支筆就像槍一樣,指哪打哪。她說我喝兩口。就喝了兩口,嗆得憋紅了臉輕輕嗽了幾下。康沙首大叫了一聲好,朝陳蘭豎起大拇指。陳蘭的喉嚨雖然被灼燒得很不舒服,心里卻很高興,心想這些鳥男人的一些虛假禮節玩起來還真有幾分樂趣呢。

江風這次比上次放開多了,談笑風生,就好像是這里的常客。他很快就跟衛靈光、張華論起了酒量來,都把自己過去在酒桌上戰勝酒敵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吹了一遍。喝酒的人一旦吹上牛皮,那是肯定打不住的,不較量一下絕沒有完。江風就跟衛靈光劃上了拳。兩人的拳劃得實在臭不可聞,可那架式拉得卻比劃拳高手還足。其他幾個人則在邊上幸災樂禍的喝彩,都盼著兩個家伙喝倒,至少也要倒一個,那才好玩呢。

康沙首見陳蘭手里拿著一本雜志,問是什麼雜志。她說新一期的《湘江之濱》,正想送給你的。康沙首有點驚訝,不知道她為什麼送雜志給自己。李真在一旁解釋說:“上面發了她一首詩,想請你點評點評。”

康沙首就把那首詩看了一遍。凝神思索片刻,問陳蘭:“你很喜歡詩?”

陳蘭點點頭。

“小說呢,就沒有興趣嗎?”

“有興趣,可是沒感覺。”

“嗯,不奇怪,很多像你這樣在文壇剛剛起步的人,往往都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是什麼,只是跟著感覺走。可感覺這玩藝其實很多時候是騙人的。所以有許多最初寫詩的,後來成就是小說,最初寫小說的,後來成就是詩。你吧,我也看不出你到底適合寫什麼,只是覺得你可以嘗試一下小說創作。”

李真問:“你是在她的詩里看出了小說的創造力還是什麼意思?”

“有這麼一點。”

陳蘭問:“你認為我的詩怎麼樣?”

康沙首看了她一眼,低頭想了想,說:“我還是那句話,建議你嘗試一下小說。不是說你的詩不好,別這樣理解....你練過小說嗎?”

“練過,寫了幾個短篇,覺得不行,就放棄了。”

“你再練練,也許會有新的感覺。”

陳蘭心里就灰暗起來。她覺得康沙首肯定是認為自己的詩不行,不好明說,所以拐彎抹角要自己寫小說,她估計他勸自己寫小說的話也許都是言不由衷的,也許潛台詞根本就是認為自己沒有創作能力。她之所以會理解得如此悲觀,顯然是因為這首詩的發表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陰影,她以往的自信在這道陰影里好像被摧毀了。實際上康沙首說的是真心話,他覺得她在詩歌方面的前途不大,而她的詩中流露出的某種情緒使他覺得她可能適合寫小說一些。因他只是這樣感覺,不可能一下就看得很清楚,表情上就有些猶疑,而這種態度自然就加深了陳蘭的猜測。

陳蘭看了李真一眼。李真也看了陳蘭一眼。

江風還在跟衛靈光酣戰。兩人都面紅耳赤,挽著袖子,看樣子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孰勝孰負快要見分曉了。邊上那些人畢竟跟衛靈光熟識些,開始似乎還比較公正,給雙方鼓勁,現在就都有些偏衛靈光,想看江風出丑。李真覺得這樣下去江風肯定吃虧,便勸他倆算了,大家為了友誼喝點酒,別鬧得傷和氣。那幾個人便一齊沖李真嚷嚷起來:“老李你裝什麼好人,看熱鬧都這麼掃興,不想看一邊呆著去。”

李真說:“你們***人多勢眾,仗勢欺人。”

張華瞪著李真問:“什麼鳥話!誰欺負他啦,我們是幫衛靈光喝了一口酒,還是讓江哥們多喝了一口酒?”

又有人說:“賭酒不能勸和,非醉一個不可。不然這把戲不是白看了嗎!”

又有人說:“你這個人松了皮帶抬石頭──沒勁。”

李真挨了幾句罵,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得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家伙繼續合伙整江風。幸虧江風素來酒量頗大,那些人都不知底,最主要的是衛靈光本就已喝了二兩,所以最後江風沒有中他們的道道。這衛靈光也是蠻撞,他想當然的以為劃拳絕對不會輸給江風,故並不在乎自己已有了幾分酒意,較量到後面,他才知道碰到了敵手。他慢慢感到今天可能會栽,想休戰,可這場酒戰是他挑起來的,先前又說過一定要放倒江風的大話,這會自然不便示弱,但又覺得再不能喝了,只好悄悄地沖張華他們遞了個眼神,腳也在下面暗暗踢他們的腳暗示要他們出面阻止這場較量。張化他們明白他的意思,卻都裝糊塗,依然起勁地慫恿他跟江風喝。盡管他們更想看江風的笑話,但如果衛靈光弄不翻江風,那他們就希望衛靈光醉了,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這麼一場精彩的劃拳比賽無論如何應該有個結果,都全身而退了那多沒意思啊。李真慢慢看出了其中玄機,就不再為江風擔心了。康沙首這時也看出了場上的形勢。他雖亦有看笑話的心情,可他不能無動于衷,萬一醉了一個,下豬崽子、鬧酒瘋,弄髒的是自家的屋子,他不得不以主人的身份出面阻止兩人斗酒。衛靈光自然是順水推舟,卻是江風不同意,紅著眼睛說:“不行,不倒一個不算完。”

康沙首見這家伙現在怕是什麼話也聽不進的,干脆將酒瓶拿了過來。李真就說:“你沒意思,人家還能喝卻不讓人喝,你不會連一瓶酒都舍不得吧?”

康沙首說:“有人醉了吐一屋子,不是你的家是不是?如果是在你家,他們喝翻了天我都不管。”

衛靈光沒占到便宜,嘴上兀自還硬:“可惜了,沒能收拾你。”

江風說:“虧得是康沙首的家,否則你今天死定了。”

張華就說:“都不要大話,以後找個機會讓你們喝個痛快,倒要看看你們誰個英雄,誰個狗熊。”

江風說:“好,下回再斗。”

離開康沙首的家,江風和李真就熱烈地談論起剛才的斗酒。江風不認為康沙首是真怕弄髒了他家的地,覺得是康沙首偏心,到底還是他們的關系好些。李真說這很正常,你跟他們才認識多久,他怎麼會幫你呢。江風就一個勁的說可惜,就差那麼一點,那個家伙就完了。李真說放心,以後有的是機會。陳蘭在一旁聽他倆談了半天的酒,一點興趣也沒提起來。她老是在想康沙首勸自己寫小說的話。從那時到現在,她的心思一刻也沒離開過這個問題。那會她就想問問李真對康沙首的話怎麼看,憋了這麼久,她實在忍不住了,就打斷江李的話問:“你說康沙首為什麼勸我寫小說?”李真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她身上。他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把這個問題轉給了江風。可憐這位這會一腦殼的酒精,如何想得明白這麼深奧的問題,還瞪著眼問:“他為什麼這樣說?”李真就知道這會跟他除了談酒別的是什麼也不能談的。他見陳蘭很迷惑的樣子,就想了想說:“也許他就這麼一句話,沒別的意思。”說罷他又覺得這樣回答顯得太沒水平了,補了幾句,“你就照他說的寫寫小說吧。現在詩歌太不景氣了,小說稍微好一點,也許他是從這個角度說的,怎麼,你還在想啊,唉,你也太多心了,人家那是在誇你呢!”陳蘭嘟囔著嘴說:“我可聽不出來。我覺得他在諷刺我。你老實說是不是?”李真就笑了笑:“不是的,誰會諷刺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說罷他悄悄地在她腰上掐了一下。邊上的江風雖然被燒得有些糊塗,這會卻接得飛快:“對,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不想這話卻觸動了陳蘭敏感的神經,瞪著眼不快地質問江風:“你什麼意思?”李真也有些敏感地偏過頭看看江風,感覺是不是剛才掐陳蘭那一下讓他看見了。江風頗覺驚訝,他萬萬沒想到隨口一句話竟會引起兩人這般可笑的反應:“我說錯什麼了嗎?”李真從他略顯張皇的表情上感到其實是自己多心了。陳蘭也有這種感覺,暗怪自己太沉不住氣。

陳蘭把康沙首的勸告想了一晚,接受了他的意見。寫了一些天的小說,她慢慢覺得康沙首的勸告其實很對自己的胃口。盡管這幾年她一直搞的是詩歌創作,但回想起來,她最初搞的其實是小說,只是覺得有些難,不如寫詩出名快,便改寫詩了。有了感覺自然就慢慢恢複了興趣,她開始大量閱讀世界名著。這天,她坐在圖書館里讀《紅樓夢》,忽然聽到了腳步聲,抬頭一看,不想卻是周正濤。周正濤笑盈盈的跟她點頭打招呼。原來這周正濤現在也正打她的主意。他倆是在去年區文化館舉辦的一次舞會上認識的。周正濤本不愛跳舞,可擋不住朋友再三勸說。他們告訴他文化館辦的舞會是區里各單位辦的舞會中最刺激的。所謂最刺激的意思就是說那里漂亮的女孩子最多,因館里有一支半專業的文工團,她們逢舞必到。區政府里凡是打單身的小伙子,都愛往那湊。周正濤被說動了心,就跟著去了,果然就見滿園芬芳,豔紅遍地,當時觸動他的情思,還說了一句很為同伴們叫好的話:“好像女孩子有撿似的。”當然,那天他並沒有撿到一個女孩子,但看上了一個,就是陳蘭。他向同伴打聽她的情況,知道她是圖書館的管理員,有天便以借書為名開始追求她了。可是他屬于那種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的人,事先把事情想得過于美好,甚至連一些細節都想得十分周到,臨了除了打擺子,那些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設計全忘到了爪窪國。奇怪的是一出圖書館就又什麼都想起來了。便以為不過是初次接觸,有些怯戰也是難免的。于是重新鼓起了進攻的勇氣。哪知還是老樣子,只要一看見她,他就哆嗦得厲害,好像從來沒追求過女孩似的。實際上他在同學宋海棠面前,不僅大大方方,有時甚至有些放肆。他對陳蘭實在割舍不下,一個原因是陳蘭確實漂亮,令他魂不守舍,另外一個原因是他總覺得她身上有那麼一點宋海棠的影子,能使他很容易就想到初戀的感覺。他覺得如果不去追求這個能讓自己很容易就想到宋海棠的女孩,那恐怕就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甜蜜的感覺了。實際這種想法十分荒誕,他這樣想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說服自己不要放棄。很多時候勇氣來自于某種理由,至于這理由可不可信,並不重要。然而,他頂多是讓自己做到這個程度而已,每次說服了自己一到陳蘭面前,依然就跟傻子似的,除了心潮澎湃,不敢上前搭訕。虧得他運氣還不錯,有一天陳蘭竟跑到宣傳部來了。兩人見面都愣了,她不知道他原來是宣傳部的人。一番問答,他才知道原來她是來找她的女朋友的。宣傳部有一個搞團委工作的女孩,叫王芳,陳蘭跟她關系很好。那天王芳不在,周正濤就跟陳蘭多說了幾句話,熱情地表示他願意幫她把來意轉達給王芳。陳蘭說謝謝,不必了。雖然沒有更深入的交談,但那件事無疑解決了周正濤的心理問題,他不再害臊了。果然,他再去借書,能很隨便地跟陳蘭說這說那,故意借一些很少見的書,請她幫忙尋找。後來她察覺了他的意思,不禁暗算笑了一下。笑里的意思是如果存在這種可能,那我不如就選關松浦算了。無論地位還是前途,關松浦都要比周正濤更有吸引力些,一個宣傳部里的小干事,能有什麼美好的未來呢,撐死不過一個宣傳部長,再論長相,周正濤也不能跟關松浦比。

今天周正濤來是想請陳蘭看電影的。他下了決心,認識她的時間不短了,他覺得該對此做個了斷。他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對感情上的問題不喜歡久拖。可有時候不浪漫的人往往處理問題卻喜歡使用浪漫的手段。周正濤一邊在書架上翻書,一邊盤算著什麼時候上前去挑明了說話。不知他是根據什麼跡象動的這份心思,反正就陳蘭這方面來說,她幾乎沒有給過他一次感情的暗示。他完全把自己的一廂情願理想化了。過了很久,他覺得自己有了勇氣,就順手拿了一部很高深的哲學著作,走到她面前辦借書手續。他不著邊際的跟她說了幾句話,忽然說:“我經常來找你借書,麻煩你了,我想對你表示一下感謝,今晚請你看電影,賞個臉行嗎?”陳蘭驚訝地抬頭看著她,雖然知道他蓄謀已久,但他的這個邀請還是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忽然又感到非常有趣,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但她馬上意識這樣不好,人家畢竟是一番美意,說起來男人們不都是這種德性嗎,嘲笑他的蠻撞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可她實在忍不住,她第一次碰上這麼有趣的事,第一次碰上如此猛浪生愣的男人。她就趴到了桌子上,不敢笑出聲,使勁憋著,肩膀抖得一顫一顫的,倒很像是悲痛到極點的人趴在桌上哭泣一樣。周正濤強烈地感到自己完蛋了。實際上他的後悔不是從她的笑開始的,而是話一出口他的心里就存滿了痛悔的情緒。他覺得那一刻是自打動這份心思以來活得最清醒的一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這段時間在干什麼,過的是什麼日子,哪像原來那個周正濤。原來的周正濤活得是多麼瀟灑啊,清醒睿智,從不說荒唐話,不做荒唐事。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把一生的臉都丟光了。他還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個赤裸裸的小丑,連一絲一毫的尊嚴都沒有。他把她竭力控制的笑理解成肆無忌憚的笑,在慢慢適應了這種羞恥之後變得惱羞成怒了。就算自己荒唐她也不該是這種態度。他的眼里漸漸噴出了怒火,惡狠狠地問:“有什麼好笑的,嗯,有什麼好笑的,不就是想請你看場電影嗎,值得你這樣笑嗎?就算我說了句蠢話,也不至于就把你樂成這樣吧?”

陳蘭知道已經惹怒了他,這才止住笑,抬起頭來,對他搖了搖手說:“我不是樂,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樂,我只是覺得我受不起你的感謝,這是公家的圖書館,不是我私人的,你來借書,我為你服務,這是我的工作,我不這樣做飯碗就得砸了,所以你根本沒必要感謝我。”

周正濤余怒未消,說:“既然如此你笑什麼,我相信僅僅只是覺得當不起感謝不至于使你笑成這樣。我知道你在嘲笑我。也罷,陳小姐,我只請你想想,你一輩子不戀愛嗎,你一輩子不嫁人嗎?……”他還想嚴厲地譴責她,要畢竟是自己干了傻事,怎能過分指責別人,一時再找不到合適的句子,他就把手上的書往桌上一扔,拿起借書證,怒氣沖沖地走了。陳蘭追著他的屁股叫道:“對不起,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