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愛書藝正濤亂討教




第39章 愛書藝正濤亂討教 拜高人初識新藝種

周正濤帶著新婚老婆先去了西南一帶,將那邊廂的名勝玩了個遍,然後又斜飛南方,貴陽、桂林、廣東、海南島溜了一圈,真真是:閱盡天下山水色,看破天地風雨情。回到省城已超了幾天假,虧得平素把頭頭侍弄得也還熨貼,部長只嘀咕了幾句,這事就算完了。周正濤十分高興,早已把那日求江風的事忘到了腦後。忽然這天接了江風一個電話。江風先是酸不溜秋地說了幾句“玩得挺瀟灑”、“老婆沒給你用壞吧”一類的玩笑話,然後邀請他參加一個文人的聚會,倒叫他一愣,心想這小子什麼毛病,我又不是文人,請我參加什麼鳥會。突然猛一激令,想起了原委,急忙說:“好好好,這個聚會有幾個書法家?”

江風說:“你胃口倒不小,還要幾個!只有一個,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作家,賈破志聽說過嗎?”

“有點印象,好像是寫那本叫什麼....《我跟女人在樹上約會》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本書是王同寫的,他寫的是《廢城》,很黃的一本書,被人稱做當今《金瓶梅》,這麼有名的書,你沒聽說過?”

“我只關心書法,文學跟我什麼關系。這本書很黃嗎,喂,弄本給我看看。”

“哪天回學校了你到我家來拿吧,先把話說清楚,一,不許借別人看,二,給你三天時間,看完沒看完都給我送回來。”

“第一條我保證做到,第二條根本用不著,我只挑黃的部分看,一兩個小時就足夠了,三天?你把我當文學愛好者搞是怎的?”

“***,整個一文學白癡,不該答應借你看的。今晚的聚會你來不來?”

“這還用說嗎?”

晚上匆忙扒完飯,周正濤跟老婆交代了一下,就要出門。衛翠蘋不滿地說:“剛娶老婆的人就這樣呆不住!”

“我又不是去玩,是為了我的書法藝術。”

“算了吧,書法得從小練起,勤學苦練幾十年才能談得上藝術,你不過半路出家,也配談藝術,純粹不務正業。”

“女人見識,我不跟你理論。”

周正濤在汽車站等了一會,江風就搭乘汽車來了,在車上向他招手,他就上了車。兩人談了一路,來到了省城北郊的一處地方。此處四周環境十分優雅,兩旁林蔭匝地,綠草如茵,有假山池水,竹音如咽。從紛繁的鬧市進入這種地方,整個人就好像被洗了一遍似的,那份舒適感簡直妙不可言。周正濤貪婪地欣賞著,嘖嘖連聲,說這里好像是一處高干住宅區。江風說:“什麼好像,本就是的,我們去的這戶人家叫鄭勁光,聽說過嗎?也沒聽說過,你怎麼這麼孤寡孤聞!”

“又不是戰爭年代,和平時期誰關心軍人。”

“老頭是新四軍的一員猛將,戰功顯赫,軍史里都有他的一頁專介呢,後來當過省軍區副司令。老頭子前幾年不在了,老太婆嫌這里不熱鬧,就去深圳的大兒子那里住了,留下小兒子,叫鄭智,他是個作家,28、9歲,還沒結婚, 住房條件好,就經常在家里辦文學沙龍。省文壇分好幾派,有好幾個文學沙龍,他是影響比較大的一派,這個沙龍也最有名,經常有大大小小的文人來來往往。”

“你是他這一派的?”

“不是。我是岳大派的,但並不是說派與派之間就根本不來往,有時候也互相走動,所謂的派只是說各自的文學理論和主張不一樣,但論私交是另一回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一片小平房。這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築,據說曾經是曾國藩在省城的行轅,後來又住過一個省里的什麼鳥督軍、鳥主席,最後才回到人民的手中。不過此言似也不對,因為鄭姓將軍雖出身卑微,可後來叱咤風云,不能算人民了,實際也還是一個統治者。總之,這種地方,不管如何改朝換代,占有者永遠是有權有勢的人,絕不會真正被人民享受。

這片建築有十幾間房,中間有一個小園子,種了許多花草。草是自然生長的,長勢旺盛,而花因少人照看,大多病病懨懨,歪歪倒倒,全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會客廳在東廂房,是一間比較寬大的屋子,里面掛著幾幅省城著名書畫家的墨寶。此刻里面已經坐了十幾個人,正熱烈地議論著文學上的種種趣事。見江風帶了一個陌生人來,有些人就用不太友善的目光盯著看,問江風帶來的這個朋友是干什麼的。江風說:“他不是我們圈里的人,你們別問。”這種回答很對周正濤的胃口,他不喜歡江風把自己介紹給大家,只想認識賈破志。

賈破志此時端坐在遠處,翹著二郎腿,手持煙斗,很平靜地聽著大家的爭論,似乎純是來欣賞熱鬧的,沒有一點摻合的意思。他看上去應該有45、6歲了, 可實際只有35、6歲。蒼老不是因為臉上有很多皺紋,而是因為削瘦,臉色蠟黃, 他如果不是身體不太好,那一定就是小時候缺乏營養。他的腦袋有點禿了,這是他身上的第一個容易被人發現的亮點。第二個容易被人發現的亮點就是他的眼睛。他像一個不太喜歡說話的人,可眼睛卻似乎挺會說,不停地轉著,顯示出一種頗有幾分深沉的悠閑的韻味,好像是在冷眼中有那麼一點調侃的俏皮似的。

江風一來就被卷入了一場激烈的爭論中,半天沒停嘴,一時忘了把周正濤介紹給賈破志。後來好不容易喘了口氣,掏出手巾擦汗時看見了邊上的周正濤,便哦了一聲,歉意地對周說:“對不起,我忘了你的事。”

周正濤說:“沒關系,我聽你們爭論都聽入迷了。老實跟你說吧,以前我對搞文學的人缺乏敬意,覺得他們除了吹牛皮,別的一概不行。但現在聽了你們的談話,我改變看法了,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難怪古往今來的文學家那麼吃香,看來是有道理的。我現在只後悔當年沒有學文科。”

“不在于你學什麼科,而在于你是不是有心,我也不是學文科的,可我就是要往這條道上走,不就走來了嗎!走,坐到賈破志那去。”江風領著周正濤湊到賈破志身旁,江風向他問好。賈破志操著一口稍稍夾雜了一點長沙話的湘鄉話說:“怎麼著,從城西殺到城北來啦!”

“賈老師拿我開心,我怎麼是殺來?我是學習來的。”

“好家伙,你這是學習,那如果是殺來的,真不知會怎樣的咄咄逼人。”

“賈老師對我好像有意見,那為什麼不上陣呢,是想坐山觀虎斗吧,等我精疲力盡了再出手。”

“坐山觀虎斗不假,但我從不出手,只是出書。”

“我明白了,賈老師是不屑于跟我們這些人打嘴仗,要用書來替你說話。”江風沖賈破志豎起大拇指說,“真乃高人也!”

賈破志淡淡一笑,把煙斗送進了嘴里。江風說:“賈老師的書法造詣也很高,可謂名聲在外,現在有人想跟你學習學習,能否不吝賜教?”

“誰?”

江風就把周正濤介紹給了賈破志。賈破志有個毛病,對于向他求教的文學愛好者,他一般不太愛搭理,原因是天天給文學弄得頭暈腦脹,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卻又要忍受一群自以為是的愛好者的騷擾,實在受不了。可對于書法愛好者,他卻是十分願意接待的,而且往往不顧身份顯得非常熱情。這其實是一種心虛的表現,因他的書法水平實際不怎麼的,只因文學名聲而被一些人別有用心的吹捧,他就不免常常有些飄飄然,逮著機會就想炫耀一番。當下他便請周正濤坐在旁邊,跟周親熱地交談起來。

“學書得從楷書學起。小周練過楷書嗎?”賈破志儼然以書法名家的口吻問周正濤。

周正濤聽著略微有點不舒服,但想自己確實是來虛心求教的,沒必要在乎這個,便恭敬地答:“練過,練了好幾年。”

“喜歡哪個的楷書?”

“清朝黃自元。”

賈破志驚愕了一下,用不解的目光看了周正濤一眼:“黃自元?你怎麼會喜歡他?歐陽詢的《九成宮》,顏真卿的《多寶塔》,柳公權的《玄秘塔》,趙孟俯的《壽春堂》,這都是最著名的帖子,你不喜歡?”

“我讀帖不根據名氣,只看水平,黃自元臨的《九成宮》我認為在歐陽詢之上,所以我就不管他歐陽詢何許人也。”

“倒是挺有主見的,嗯,這樣也挺好,搞書法就是要這種精神。”

談了十來分鍾,周正濤覺得跟他事先想象的不一樣,他原本以為賈破志既是作家,又懂書法,那應該對書法藝術有許多獨到且精辟的見解,給自己一些啟迪,哪知他非但沒覺得啟迪,反而感到很不是味道。賈破志的許多看法,他都不太贊成,有的他甚至覺得是他初學書法時的一些感覺,而賈破志作為名家,居然卻還持有那種觀點,令他大惑不解。當然,細想一下,他又覺得人家未必是浪得虛名,可能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對書法的理解太淺了。可他現在雖處于一種比較迷茫的狀態,但也不是連基本的東西都搞不懂,怎麼會跟賈破志有這麼多不同的看法呢。他慢慢對賈破志有了一點懷疑,這家伙畢竟是作家,會不會他不過是喜歡玩幾刷子,只因作家的名頭太響亮了才贏得了書法家的名聲呢。他很想看看賈破志的字,眼下當然沒辦法,就以謙卑的口氣說:“賈先生對書法的理解真深刻啊,我今天受益匪淺,哪天我拿幾幅字去您府上,登門求教,您不介意吧?”

賈破志豪爽地說:“行行,談不上求教,都是喜歡書法的人,互相學習吧。”

雖然賈破志用的是一種謙虛的口氣,但周正濤想:在我這麼一個默默無聞的晚輩面前謙虛,盡管好像是假惺惺的,但想來未必就沒有一點原由,這多半是底氣不足的表現。他的疑惑就更重了。這時賈破志掏出了一張名片給了周正濤。周正濤接過一看,上面有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

回去的路上周正濤問江風看沒看過賈破志的字。江風說在一個朋友家看過。

“他的字怎麼樣?”

“不知道,我又不懂書法。怎麼,聽口氣你好像有點懷疑他的水平?”

“是的,我懷疑他是被人瞎吹起來的,聽他說話根本不像一個造詣很高的書家。”

“是你水平低了聽不懂人家說什麼吧?”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的,唉,沒辦法,人在某一方面出了名啊,他就會在許多方面占便宜。當然,我現在還不敢完全下這個結論,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哪天我一定要去拜訪拜訪他,看看他的字到底怎麼樣。他喜不喜歡人去他家?”

“以前不喜歡,因為他老婆挺漂亮的,兩口子恩恩愛愛,討厭別人去打擾。但前年他離了婚,一直沒續上弦,就很歡迎別人去了,他自己更愛往別人家跑。最喜歡來的就是鄭智這里,每次來了都跟今天一樣,很少說話,從始至終不停地抽煙斗,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

“他為什麼離婚的?”

“不太清楚,估計是有外遇吧,這是文人秉性,沒辦法的事。不過掛單後也沒看見他跟哪個女的來往,大概孤寂難耐,就靠寫些黃色的東西消火,那本《廢城》多半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有評論家把他這種搞法叫做意淫。且不管他寫這本書的動機如何,藝術上怎麼樣,但有一點不可否認,那就是這本書把中國人性觀念上的精神堡壘給徹底摧毀了,雖然仍剩下了一片斷垣碎瓦,但畢竟清掃性的工作相對容易多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這部書是應該被肯定的。”

“這樣說來,他的書法是不是也秉承了文學創作上的風格,把字寫得很淫蕩?”

“字寫得淫蕩,此話怎講?”

“就是說**書法的本質,不管是從內涵上還是外延上。”

“這我就沒法知道了。”

周正濤畢竟不了解賈破志的習性,怕自己太急迫去拜訪賈會引起他的反感,便拖了一個星期。這天晚上,感到拖得差不多了,就挑了幾幅自己比較滿意的字,去訪賈破志。賈破志的家很好找,卻叫周正濤很驚訝。在他的想象中作家是社會地位很高的人,尤其是名家,住的地方自然應該環境優雅,廳堂敞亮,哪知賈破志住的只是一棟普通樓宅里的普通套房,兩室一廳。一進去,周正濤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賈先生好像在熬藥吧?”

賈破志把周正濤讓進廳里,說:“身體不好,心髒有點問題,吃點中藥。”

最叫周正濤驚訝的是廚房竟然沒有煤氣灶,藥是用電爐熬的。四周的廚具非常簡陋,廚櫃和案台上堆著幾袋方便面和一些即開即食的東西,顯然賈破志是一個懶人,每天的飲食都非常簡單。

“賈先生怎麼不用煤氣灶?”

“都被我先前那老婆拿走了,剩下一個人,得過且過,吃飽就行,要那玩藝干什麼。帶字來啦,拿來看看。”


賈破志把周正濤領進他的書房兼書法室。周正濤在一張長條畫桌上把字打開,一幅是岳飛《滿江紅》的草書,一幅是毛澤東《泌園春.雪》的楷書。 賈破志便湊上去看。周正濤便去看四周牆上的數幅字畫。賈破志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不知是什麼體,毫無美感可言。周正濤的感覺被印證了,知道眼前這個家伙確實是個假貨。至于那幾幅畫,他先以為是哪個畫家送給賈破志的,可一看落款,卻是賈破志的,這才知道賈破志還喜歡山水畫。他覺得賈破志的畫要比字好,雖然看上去云山霧罩,稀里糊塗,畢竟還有點韻味,能留住人的眼光,不像賈的字,看一眼就夠了。周正濤只能暗暗感歎,這種破字居然還能贏得書法家的名聲,實在是糟蹋書法藝術,這就是有名的好處,甭管干得多差,總有人來捧臭腳。周正濤覺得自己的字比賈破志好多了,讓賈來指教簡直是自取其辱。但為了通過賈認識真正的書法家,他又只能忍氣吞聲,而最叫他覺得既可笑又可氣的是自己明明已看破賈破志的手段,卻仍打算逮著機會就把賈誇幾句,盡管心甚不爽,但廉價的贊美之詞于已何損。

“賈先生的書法渾然天成,意趣奇巧,頗有古風,真不愧為名家手筆。”

賈破志喉節里嘰哩咕嚕地響了幾下,似乎不同意周正濤的贊美,可顯然又不願直截了當地否定。周正濤微笑著看著賈說:“請賈先生提提意見。”

賈破志點燃了煙斗說:“結構尚可,不過細節不夠精致。”

周正濤心想你懂個屁,不過仍裝出謙卑的樣子問:“還有什麼不足嗎?”

也許周的過分謙卑,倒叫賈破字有點不自在了,他似乎有點意外,周的水平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大概覺得自己不知該如何給周以更多的指點,面對周謙卑的表情又感到不好意思就這樣算了,便說:“你的字,其實很不錯的,當然,確實有些毛病....這樣吧,我給你找個真正的行家看看,怎麼樣?”

周正濤自然非常高興,他厚著臉皮這番活動,圖的就是這個,便連連道謝。

賈破志說:“那這就去,他住得不遠,就在前面一站路,是省里非常有名的書畫家。我跟他關系很好,他常來看我,我也常去看他。不過我們好像有段時間沒見面了,我這幾天正尋思去他那坐坐。”

說著,賈破志進廚房撥了電爐插頭,用一塊髒兮兮的抹布包著藥罐將藥汁潷在一只小飯碗里,再用湯匙在藥液里攪動了一番,藥汁很快就涼了,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放下碗,用手背將殘留在嘴唇邊上的藥水擦干,對周正濤一揮手說:“走。”他的口音和手勢都有點像毛澤東,周正濤不覺笑了一下。

這位書畫家住的房子比賈破志稍大一些,有一間獨立的書畫室,里面濃墨飄香,氣韻悠長,粗一看就讓人覺得這才像真正名家的書畫室,非賈破志那間以書卷氣為主的房子所能比的。這位書畫家叫吳康友,蓄一部大胡子,眼睛很有神,鼻子碩大,簡直就像一只牛鼻子,喘起氣來也跟牛鼻子一樣,呼呼地仿佛抽風箱。

賈破志和周正濤感覺來得真不是時候,吳康友正在跟老婆鬧別扭。他的老婆看樣子像個知識分子,可蠻橫無禮起來絲毫不亞于粗俗無知的村姑愚婦,看見來了客人仍是一副不依不撓的凶相。不過話說回來,吳康友的要求也許過分了點,怪不得她這樣怒不可遏。見了賈破志,這位婦人便想叫他替自己說話,把跟老公鬧矛盾的原委說了一遍。原來這吳康友想搞什麼鳥架上藝術,因三室一廳的房子全是滿滿當當的,他就打上了陽台的主意。可陽台是婦人的花台,她豈能隨便給他,自是爭吵不休,他怪她不為他的事業著想,她則認為他太自私了,獨占了一間房做書畫室不算,還要取陽台,居家過日子哪有這般道理。婦人纏著賈破志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希望他以老友的身份將吳康友批評幾句。賈破志被逼得沒辦法,想在這個家里受到禮遇,女主人是不能得罪的,只好順著她罵吳康友確實不講道理。

“看,誰都這樣說你!”婦人得意洋洋地沖老公橫著眼睛說。

吳康友對賈破志說:“你別管她,瘋瘋顛顛的搞得一家人不得安甯。來來,我們書畫室里說話。”

婦人大概得了賈破志的支持,氣順了一點,沒再那樣橫了,聲音逐漸弱下去。賈破志領著周正濤進了吳康友的書畫室,問:“我剛才沒聽明白,你想要陽台干什麼,什麼藝術?”

“架上藝術。這是一種剛剛從國外引進的最前衛的藝術,非常時髦。”

“什麼叫架上藝術?”

“就是用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組合構造成一些極富美感的形狀,這些形狀是在書架或別的什麼架子上完成的,所以叫架上藝術。喏,這里有一本國外的有關架上藝術的書,你看看,很有價值,我估計對你的文學創作都會有很大幫助。這些年國外的藝術活動非常多,藝術種類更是層出不窮。還有一種行為藝術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嗨,那更絕了,我正在學。”

賈破志把那本書翻了翻,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外文,但有關圖片確實很漂亮,真想不到那些平日里看上去平平常常的日用品,經過一番布置、重疊、倒裝和拆散的構造之後,竟會變得如此精美。賈破志說:“這些東西好是好,可惜它只能永遠固定在那里,不能挪動,這可能會妨礙它成為一門真正的永恒的藝術。”

吳康友聽了很不高興地說:“這叫什麼話,什麼叫‘妨礙它成為一門真正的藝術’,它就是一門真正的藝術。虧你還是名作家,對新鮮藝術種類的感覺怎麼這麼遲鈍!”

賈破志說:“真正的藝術必須能經受時間的檢驗,至少現在我們還沒法確定這點。”

吳康友搖搖頭說:“也難怪,你是傳統型作家,我敢肯定如果是前衛派作家那一定不會這樣說。”

“前衛派作家算個屁!”

“你別在我面前橫,有本事到前衛派作家們面前橫去。”

周正濤對賈破志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認為賈破志對新興藝術確實缺乏一個作家應有的敏銳感。不過他不好幫吳康友說話,一邊聽著吳賈兩人的爭論,一邊拿過賈破志扔下的那本書,欣賞起上面的藝術照片來。他對那些照片的專注引起了吳康友的注意,就問道:“這位朋友是干什麼的?”

賈破志說:“不是已經介紹過了嗎,他是書法愛好者,想來向你請教請教。”

吳康友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哦,對,我忘了,剛才只顧跟老婆吵嘴,沒在意你說什麼。對不起啊小伙子!”

周正濤抬起頭說:“沒關系。”

賈破志就要周把作品拿給吳康友看。周便打開了他的書法。吳康友湊近前去看了看,問周正濤練了幾年書法。周說:“從初中開始我就喜歡練字,但不夠刻苦,斷斷續續的,所以一事無成。”

吳康友嗯了一聲:“斷斷續續練成這樣,也可以了。你這書法,筆法倒是不錯,但顯得很輕飄,明顯缺乏力量,因而整體看上去沒有風格,缺少神韻,不耐看。”

周正濤問:“關鍵的問題在哪里呢?”

“基本功不夠,尤其是草書。草書豪逸奔放,其氣勢就好像是春天的江水一樣,洋洋灑灑,浩浩蕩蕩,應該既有流體的自然之美,又有排山倒海的張力,沒有雄厚的功力是寫不出來的,不是輕了就是重了,輕則缺乏神俊,重則給人以負土填江之感,混渾而干澀。學書最忌急功近利,練了一下楷書就棄之不學了,專以行草希圖精進,結果是欲速不達,事倍功半。我勸你再練幾年楷書,不要怕苦,我包你一兩年後再揮筆行草,感覺跟現在絕對不同。很多人以為草書不行是草書練得不夠,其實謬之千里,根子在楷書上。”

一番話說得周正濤頗頗點頭,心想到底是真行家,不光說的話非賈破志那幾句平平淡淡的話可比,其言語間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名家氣度,也仿佛有千鈞之力,直透人心。

賈破志也想趁機向吳康友請教幾個問題。可吳康友怪他剛才出言不遜,懶得跟他說,再一個他現在只想談架上藝術,把周正濤教導了一番後就又不知不覺扯到架上藝術上去了。談書畫時他是冷靜的,而談架上藝術他立刻就亢奮了起來,似乎進入了一種癡迷的狀態。後來又談到行為藝術,吳康友就更亢奮了。賈破志問行為藝術是什麼東西。吳康友立刻拉下臉,責怨賈說:“怎麼叫東西,是藝術!這門藝術比架上藝術更絕妙,它甚至不光是藝術,還是一種思想、一種哲學,因為它能表現許多我們用語言不便表達的觀點,而那種觀點往往涉及到我們人類的本性。”

“你少扯這些虛的,實實在在地讓我們見識一下。”

吳康友就馬上從椅子站起來,在屋子中間擺了一個姿式,雙臂合抱,側著身子,鼓胸昂頭,直視前方,樣子有點像健美運動員在展現健壯的肌肉。賈破志和周正濤忍不住笑了起來。吳康友說:“你們不要笑,我如果脫了衣褲,當然,褲衩還是要穿的,然後在身上塗滿防曬油,站到哪座廣場上去,或者立在哪座博物館門前,這就是行為藝術。”

賈破志和周正濤面面相覷。吳康友便得意地說:“長見識了吧,看傻眼了吧。”

賈破志說:“什麼玩藝!”

“我就知道你不懂的。”

“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嗯?”

“意思豐富著呢,但因人而異,看你從什麼角度去欣賞它。”

“根本就不值得欣賞,還談什麼角度。”

“如果你不是會寫倆字,我會認為你根本就沒有藝術細胞。”吳康友轉身問周正濤,“你呢,你什麼感覺?”

周正濤想了想說:“很新奇。”

“好!”吳康友拍著手掌說,“老賈,你還不如他。”

“怎麼啦?”

“能夠覺得新奇,這就是認識這門藝術的第一步,所有對它癡迷的人都是從新奇開始的。”

“這有什麼,我也覺得新奇,但並不等于覺得好。”

“你的新奇感是靠不住的。”

此後吳康友便不太愛搭理賈破志,賈對行為藝術的不恭之詞令他好長一段時間不能釋懷。周正濤的書法水平不高,人也沒一點名氣,卻由于他對行為藝術的新奇感而得到了吳康友的禮遇。這天吳康友就跟周正濤談了很多關于行為藝術的事情,不過基本上都是一些理論上的東西,就實際感受而言,周正濤總覺得好像是霧里看花。但他確實對行為藝術產生了興趣,這絕不是因為想巴結吳康友故意裝出來的。他太想當藝術家了,而靠書法來實現的話太難,現在這個行為藝術使他看到了希望,無非是擺幾個動作,就成了藝術,他覺得不僅容易,而且很好玩。這是一個拚命從國外吸吮精神營養的時代,許多東西本身也許非常平淡,但如果先把它抓住,那就不一樣了,至少後人在寫曆史的時候可能會提到你。行為藝術這個詞對周正濤而言好像都具有一種魔力,剛才聽吳康友介紹時他的心里就有過一陣激動的顫栗,那種感覺現在仍留在他的心里,並且他覺得將長久地保持下去。他覺得這是潛意識在告訴自己,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跟吳康友好好學一學,即使這門藝術最終不值幾文錢,他認為這種學習也是有必要的,因為吳康友顯然已經入了迷,如果自己不順著他的這個意思,那他肯定就沒興趣教自己書法。所以,對于行為藝術的認可,是眼下對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一種態度。

吳康友沒想到賈破志對行為藝術不屑一顧,反倒是周正濤一下就上了癮。他有種找到了知音的感覺。不過考慮到自己在書畫界的身份,而周正濤這方面什麼也不是,他並沒有完全以知音的身份跟周交談,將一種很愜意的贊賞的態度隱藏于略帶幾分平淡的熱情之中。

“今天我沒工夫跟你細說,過幾天我帶你去東塘廣場,那里會有一場行為藝術的表演,肯定非常精彩,看了之後我想你的認識會更加深刻。”吳康友對周正濤說。

辭別吳康友出來,賈破志問周正濤:“小周,你真的對行為藝術上癮啦?”

“嗯,我覺得挺好玩的。”

“搞藝術不能有玩的心態。”

“對于你們這些家來說也許是這樣,可對于我們愛好者來說那只能是玩玩而已。太一本正經反而讓人恥笑。”

第40章 研究死亡華天跳樓 繼承遺志草坪裸舞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周正濤隨吳康友來到了東塘廣場,看見廣場東南角大型商店前面的坪地上圍著一群人。吳康友笑著說:“他們的表演肯定已經開始了,人們正在欣賞他們的作品呢!”

周正濤已經大致了解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藝術,根據吳康友的講述,他開始想象那些人赤膊上身的情形,不覺忽然又沒有了此前一直令他很神往的那種激動感,代之而起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怪感,他忽然認識到用藝術來解釋這種行為實在太滑稽了。但這種念頭很快便一晃而過,他覺得這個念頭是很不對的,因為既然已經來了,那就應該像吳康友說的那樣帶著虔誠的心來欣賞,甚至是朝拜,否則不說對不起吳康友,也沒法向自己交代。

這群人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吳康友左撥右撥,才撥開一道人縫,鑽了進去,回頭一看,周正濤的腦袋也正跟著鑽了進來。

圍成的這塊空地大概有一個籃球場大。有7個人只穿著一條褲衩,一字排開, 擺成各種各樣的姿勢,好像是一幅幅的人體雕像。這些人長相都有點古怪,所以這樣一折騰,就顯得更古怪了,但也許正因為這種古怪,反而顯得好像真有幾分藝術味道。一個胳腮胡的家伙看見吳康友,本來那對好像空洞無物的眼睛立刻瞪了起來:“老吳你他媽不夠意思,讓我們在這釘著,自己不露面,怯場了?”

“老子怯什麼場,老子有事去了。”吳康友當著眾人的面,不甘示弱,大聲說道。

“行,那就上來吧。”

吳康友便開始解衣扣,解褲帶,一邊脫一邊問周正濤:“怎麼樣,想好了嗎?還沒想好呀,跟著我你怕什麼,你只要心里想著藝術,就不會在乎什麼,四周的這些人在你眼里就不叫人....”


有人聽到這話頓時很不高興,質問吳康友:“照你的意思,只有像你們這樣脫光了衣服傻乎乎站在這才叫人對不對?”

吳康友說:“我們沒有脫光,還穿著一條褲衩呢!”

這話立刻引起了一片哄笑。有人說:“這跟脫光了有什麼區別?”

還有人說:“你們不如干脆脫光算了,徹底的藝術豈不是更好!”

吳康友正想反駁,那胳腮胡卻搶先說話了:“我們是想這樣做,可城市管理部門不允許,說有傷風化。如果你是管理部門的頭頭,或者是什麼更大的官,那請你去幫我們說說,只要他們開綠燈,我們就脫光。你不就想看裸體嗎,有什麼!人身上就那麼幾個零件,什麼形狀、什麼功能,難道誰不知道是怎麼的!”

又是一片哄笑。那個嘲笑者被這段話噎得張口結舌,想再說幾句更刻薄的話,卻找不到適當的字句。邊上有人勸他道:“這種人厚顏無恥,你說不過他的,看看熱鬧得了。”

那人仍憤憤不平地說:“可他說我們不是人。”

“神經病當然不認識人,如果認識他就不是神經病了。”

吳康友已經脫得只剩一條褲衩,見周正濤依然沒有動靜,就拍了拍周的肩膀說:“也怪不得,你呀,功夫不到家,所以放不開,得慢慢來。”

說罷,吳康友就走到那幾人的末尾,先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擺了一個健美運動員的動作,凝視遙遠的天空。

眾人看了一會,見這些人既不跳也不唱,純是一個僵硬的姿勢,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漸漸散開了。至少有一小半的人在離開的時候罵了一句:“神經病!”這些罵聲大部分傳進了這些行為藝術者的耳朵里。周正濤注意觀察他們的表情,發現他們非但不憤怒,而且還很受用似的,一幅得意洋洋的神情,顯然,他們肯定是為自己有勇氣從事這種為一般人所不理解的驚世駭俗的藝術而感到驕傲。且不論這種藝術到底有無價值,周正濤覺得,一個人如能夠如此不顧世俗的偏見,一往無前地為之獻身,應該說的確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他想,要當藝術家,必須有這樣的境界。想著想著,他就覺得渾身發起熱來,從心底里冒出了一種非要去嘗試一下的欲望不可。可就在他正要動手解衣扣時,那個胳腮胡大叫了一聲,撤了架子,其他人也跟著撤了架子。周正濤便收回了手,知道今天的機會已經沒有了。但他一點不沮喪,而且更高興了,因為一來他已經產生了勇氣,二來他獲得了一些重新去考慮考慮這種做法的時間。這是非常必要的,如果現在搞了行為藝術,他不敢說回去了會不會後悔,因為這種事給予人的奇妙感覺非常難以捉摸。

吳康友把周正濤介紹給了胳腮胡。胳腮好像是這種活動的頭,他很威武地拍了周正濤一掌,豪爽地說:“好,我們的隊伍里又多了一個藝術家。”

只這一句話,周正濤就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嘗試一下。

過了幾天,周正濤就接到了吳康友的一個電話,邀請他去省博物館搞行為藝術,說:“今天開始,博物館要連續半個月展出一些馬王堆出土文物,博物館對行為藝術很感興趣,就請我們去給他們助助興。我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它可以使我們把古老的文物跟最現代的藝術有機地結合起來。我們現在雖然還不能肯定這種結合能產生多大的藝術價值,但至少是非常新鮮的,值得一試。你要不要來?我跟你說伙計,從事這種藝術活動對你的書法藝術絕對有啟發作用,你可別放過了。”

周正濤毫不猶豫地說:“我來,我一定來。”

上回衛翠蘋聽周正濤簡單介紹了行為藝術後,就一直嗤之以鼻,她憑著一種直覺認為這種玩藝純屬扯蛋,是那些吃飽飯沒事干的所謂藝術家亂搞一氣弄出來的東西。她不同意周正濤去搞這些名堂,但並不強烈反對,只是要他別鬧笑話。中午吃飯時聽說他下午連班都不上了,專門要去博物館,就說了幾句風涼話:“業余時間玩玩倒罷了,竟還占用上班時間,我看你慢慢有點不像話了。”

周正濤自然根本聽不進,罵老婆:“什麼也不懂!”

中午周正濤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午休一點睡意也沒有。後來干脆不睡了,爬起來早早趕到了博物館。他以為自己來得早,其實還是比人家晚了。他看到的還是上回在東塘搞人體雕像的那幾個藝術家,不過今天他們跟上次不同,穿了一些衣服,但不是現代的服裝,而是兩千多年前的絲綢制品。當然,不會真是從土里挖出來的衣物,只是仿品,仿得也不是太好,但足以讓人的思緒飄飛到兩千多年前的時代,憑空感受一番那時富貴人家的窮奢極侈的生活。吳康友告訴他這是胳腮胡的創意,讓現代人的藝術造型去表現古代的服裝藝術,不僅很符合行為藝術的本質,也跟博物館的氣息相互貫通,融洽、貼切。

周正濤便脫光了身子,穿上了一件絲綢衣服。這些仿品的質量太差勁了,他知道兩千多年前的絲綢品是極其精細透明的,據說穿上5、6件衣服都還能看到里面的皮膚。可這仿品卻把身子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他感覺有點不爽,這會他非常希望的是像那天這些人在東塘商場前的表現一樣,他甚至還生出了這樣一種想法,連褲衩都不穿了,完全赤裸裸地將自己奉獻給藝術,如此的徹底,他想自己大概就應該比這些藝術家們更藝術家了。他問吳康友:“這絲綢衣怎麼一點不透明?”

吳康友說:“說起這個啊,不得不佩服我們的老祖宗,有很多東西在幾百幾千年前老祖宗們就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惜失傳了,現代人的科學技術無論多麼發達,居然都無法複制。這種衣服就是這樣,唉,再也造不出那種絕妙的絲綢品啦!”

這時,胳腮胡忽然扭過頭來對吳康友說:“喂,你說死亡真的是存在的嗎?”

吳康友感到莫名其妙,迷惑地看著胳腮胡:“什麼意思?”

“我在想,”胳腮胡把目光投向天空,表情迷茫地說,“假如死亡是存在的,這個老太太怎麼能經曆兩千多年而不腐朽呢?”

吳康友被問住了,沒有回答。一旁的周正濤卻想抖機靈,搶著說:“是因為那時的尸體防腐技術太先進了。”

此言一出,便引起了這些藝術家的譏笑。周正濤頓時面紅耳赤。但羞愧的同時他又很不理解,自己完全是照那些考古專家的話說的,怎麼會有錯呢。他忍不住非要弄個明白不可,就問吳康友:“怎麼,我說得不對?”

“不,你說得非常對。”吳康友明確地告訴他。

胳腮胡說:“但你不該從物理的層面去探討這個問題,因為在這個層面不存在這個問題,誰都知道是這個理。我的問題是在精神層面的,懂嗎?要學會用精神層面的東西凌駕于物理層面之上。我們人類幾乎百分之80的活動都是在追求這樣一種目標。只有超越了物理世界的人才叫人,否則只是動物,跟那些飛禽走獸沒什麼兩樣。”

周正濤恍然大悟,不覺更羞愧了,而且還難過起來。這種難過不是因為那幾句愚蠢的話使自己遭到了大家的恥笑,而是因為自己居然會不懂如此簡單的道理,這樣看來,那不是等于說離藝術家還差得遠嗎,他由不得感到十分郁悶。

胳腮胡繼續跟吳康友討論那個問題:“所以我覺得死亡是不存在的。”

“但更多的人死後確實是腐朽了呀!”吳康友說。

“是的,我知道,但我認為更多人的腐朽並不說明問題,就像科學上的一些定律、規律一樣,不管它被證明了多少次,只要有一次失敗,它就不成立。同樣的道理,死亡如果被一次證明是不存在的,那這個概念就應該被推翻,你說對不對?”

吳康友想了一會說:“你的話似乎很有道理,我沒法反駁,可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胳腮胡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天上,許久,他喃喃自語:“我想證明一下這個問題。”

吳康友問:“什麼問題?”

“死亡是不存在的。”

“怎麼證明?”

“還沒想好,等想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博物館館長走了過來,叭叭叭拍了幾下手掌,誇贊道:“好好,勇敢的藝術家們,我向你們致敬。”

胳腮胡說:“創作時間,請勿打擾。”

館長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陪著笑臉說:“好好,不打擾,不打擾。”

過了3個小時,博物館要關門了,這些人才撤了架子。眾人正要四散歸家, 忽然胳腮胡叫住了大家。大家便看著他。胳腮胡卻又不說了,欲言又止的樣子。邢達不耐煩地沖他嚷道:“有什麼話就說嘛,行為藝術家應該是最干脆的,怎麼反倒學得吞吞吐吐!”

胳腮胡便不再猶豫,說:“今天我請客,找家好點的館子,大家聚一聚,以後這樣的機會可能不多了。”

關之河不解地問:“怎麼會呢,你是不是想散伙?”

佟良玉說:“老兄,有什麼話盡管說。”

胳腮胡說:“你們別想太多,我沒什麼意思,就是想請大家吃一頓。不知為什麼,我今晚特別想跟大家聚一聚,喝二兩酒,敘敘友情。”

大家便一齊說既是如此,那就聚一聚吧,瞧你這猶猶豫豫的樣子,難道怕我們講客氣不想吃你。玩笑了一會,便一起去找了家館子,鬧哄哄地喝了一回酒。散席的時候胳腮胡沖大家招了一下手說:“哦,我差點忘了,今晚請你們吃飯其實是想請你們明天到華天大酒店去,我已經跟酒店的人說好了,我明天將在那里搞一場大型行為藝術的活動,請你們務必參加。”

關之河說:“我說你平常沒這麼大方的,怎麼突然請我們吃飯了,原來是為了這事。老兄你這可就不對了,有事相求應該早點說,吃了飯再說這算怎麼回事呢,常言說吃人嘴短,現在肚子里裝的全是你的東西,叫人沒法拒絕,可你又有很重要的事,不拒絕就不好辦,這不是明擺著故意讓朋友為難嗎?”

邢達也贊同地:“對,你應該早說,明天我也有點事。”

胳腮胡就露出歉意的神情,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是應該早....早....早說的,至于為什麼,我....你們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請務必到場。 明天的活動很重要。”

邢達:“你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胳腮胡老實承認:“是的,很對不起,不過明天你們到了之後我自會解釋的,我想到時候你們一定不會怪我。就這樣,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確了,現在我不是請求你們,而是要你們明天務必到場,否則他就不是我的朋友。”說到這里,胳腮胡臉上再沒有了那種對不起的表情,更看不到一點猶豫的神情,顯然他的某種意志在經過了短暫的動搖和考驗後迅速變得十分堅定了。大家自然都把他這種神態的變化看在眼里,那些本想再推辭一下的人就把話咽了回去,只是嘀咕了幾句。

“搞什麼搞!”

次日,周正濤猶豫不決。他當然是很想去的,可再請一次假又覺得不太好。他跟胳腮胡不熟,心想即使開罪了他也沒什麼。但他很擔心吳康友會因此也對自己有看法。從吳康友對行為藝術的那份熱情和崇拜來看,十八九他不會原諒自己的。為了書法藝術,更重要的是其實他已漸漸迷上了行為藝術,僅僅從這一點來看,他實際也是不會不去的。老婆聽說他又要請假,自然又是諷言諷語:“我看你干脆辭職算了,靠搞這種行為藝術養家糊口。老婆我跟你受點罪倒沒什麼,只是擔心以後孩子委屈,攤上你這麼個神經病的爹,造的什麼孽喲!”

他罵道:“女人就愛無事生非,誇大其詞。”

“你會吃虧的。”

周正濤決定再請一個下午的假。李發陽問:“你到底什麼重要的事,連續兩天請假?”

周便謊稱母親病了。在李發陽看來這自然是很正當的理由,便沒再問。周正濤趕到華天大酒店時發現那些人的藝術活動已經開始了。大門的右側圍著一群人,吵吵嚷嚷,周正濤以為是有人在干涉胳腮胡他們的創作,走近一看,才發現很多人抬頭看著上面。他便也跟著大家的目光看,不覺吃了一驚,在4層樓的一間房子的窗台上竟站著胳腮胡。他一下就傻了,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身邊響起了吳康友的聲音:“老兄,你這未免玩過了吧?”

站在窗台上的胳腮胡平靜地說:“我昨天告訴過你,我要證明死亡是不存在的,你當時不是也很期待著我的證明嗎,怎麼今天我都沒熊呢你卻先熊了,又不要你跟我一起證明?”

“這不是熊不熊的問題,而是對不對的問題,老兄,恕我直言,你其他方面的水平都很高,就是在這個問題上太幼稚了,你不能這樣證明知道嗎,因為這樣證明根本不說明問題。其實有更好的證明辦法,只可惜你沒找到。”

胳腮胡淡淡一笑,說:“朋友,別跟我玩心眼,我知道你這樣說是想刺激我放棄這種辦法。我告訴你吧,不可能的。我早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了,昨天在博物館陪那個兩千多歲的老太太搞了一下午,我就更堅定了這個想法。你現在不應該跟我費話,而應該趕緊多找幾個記者來,請他們報道,記錄,告訴他們我胳腮胡是中國的行為藝術的第一個大師,我對‘不存在死亡’這個理論的證明是完全符合科學的。如果他們不在場,那兄弟我的這個行為的價值就會打些折扣,這對我來說才是最大的不幸呢。快去快去,快去請記者,我的時間不多了。”

有些路人不明白,問這些藝術家們:“既然他想死,為什麼還要叫記者,是不是想出名呀?”

藝術家們便非常氣憤,凶狠地盯著這個人,怪他說話太不恭敬了。邢達怒道:“什麼想死,什麼出名?他是從事藝術活動,在搞創作,知道嗎,不懂少開口?”

“什麼,藝術活動,從那上面跳下來叫藝術活動?噢,究竟是他有毛病還是你們有毛病?”


邊上有人接口罵道:“我看他們都有毛病。”

邢達怒不可遏,控制不住情緒,猛地抓住這家伙的衣領,二話不說,揮拳就打。虧得吳康友在一旁還算清醒,急忙抱住了邢達的手臂。那人也不是好惹的,也要出拳打邢達。吳康友便大喝一聲:“算了,上面正有人等著我們去救呢,你們在這鬧什麼鬧,出了人命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邢達和那人才住手,互相怒目而視。

哪知樓上窗台上的胳腮胡這會卻還有一份幸災樂禍的心情,用歡快的聲音叫道:“打呀,怎麼不打啦?要知道打架也是一種行為藝術,謝謝你們用這種行為來為我的創作做鋪墊,可惜就是沒有堅持到底。吳康友老弟,恕我直言,你的藝術水平太低了,干嘛阻止他們,讓他們打呀!喂,你們打呀,兩個白癡!”

吳康友哭喪著臉說:“老兄,凡事適可而止。”

“藝術是極端的,無限風光在險峰。”

關之河對吳康友說:“其實他這樣做也沒什麼不好,坦率地說我是很欣賞他的,藝術家就應該有這種義無反顧的探索精神。”

有路人問他:“那你為什麼不跟他一樣去探索?”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也許明天、後天我就會學他。”

吳康友罵這路人:“你不是個好東西!”

那路人立起眼睛,正要還嘴,忽聽四周眾人發出一片驚叫聲,就見天上仿佛飄來一朵烏云,硬生生砸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接著好像是一小串液體蕩漾的聲音。

胳腮胡完全失去了耐心,沒有再等一會記者。以此觀之,他的行為藝術的水平還欠那麼一點火候。

鮮血飛濺到了一些觀眾的身上,甚至有個路人的腳上還沾著了一塊像豬肺般的腦漿。這家伙卻渾沒事似的,倒是邊上的幾個人嘔吐了起來。

藝術家們便都悲傷地跪在胳腮胡尸體邊上,向他的探索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

很快有警察趕來了,詢問什麼事。那幾個被邢達、吳康友罵過的路人便一起指著這群藝術家對警察說:“他們是一伙的,這個死人肯定跟他們有關,應該帶回去好好盤問盤問。”

警察見他們齊齊跪著,自然信了這幾個路人的話,叫他們去局里談談。吳康友等人竭力辯白,但無濟于事,人命關天,想輕易脫離干系是不可能的。

事情很快就弄清了,警察知道此事跟他們無關,就把他們放了。他們在失去了一個傑出的藝術家的同時又遭到了如此無禮的對待,個個義憤填膺,都說應該去告警察侵犯他們的人身自由。可氣勢先盛後衰,都慢慢覺得沒什麼意思,漫說難得告贏,就是贏了又能怎樣,倘若能換回朋友的生命倒還值得一試。眼下當務之急,是處理胳腮胡的後事。他們趕到胳腮胡的家里,本想安慰安慰他的女人,卻不料被那女人好一頓罵。她大哭大叫,說她老公是被他們害死的,什麼狗屁行為藝術,根本就是害人藝術,發瘋似的要揪這些藝術家的頭發,撕他們的臉。幸虧被人拉住了,不然這些藝術家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大家都不說話,想想甚是無趣,便四下里散了。

盡管胳腮胡是以研究者的方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但要吳康友他們把他的離去當成一件好事,似乎他們行為藝術上的修養還沒達到這個境界。總之,一種受傷的感覺始終攪得他們不太安甯,這些天便都躲在家里將息。而就在這幾天,省城各大小報紙卻是圍繞著這件事熱火朝天地做起了文章來。意見大抵分為兩派,一派是為行為藝術叫好的,一派就是罵行為藝術的。中國本就是一個喜歡排外的國家,這事又出了人命,所以罵派的氣焰始終要比捧派的氣焰囂張。罵派甚至喊出了打倒行為藝術的口號。雖然未必真付諸行動,但影響卻很大。捧派頂了一陣子,畢竟勢力單薄,漸處下風,這兩天就有人在打點行裝想開溜。

一日,佟良玉和關之河兩人便帶了幾個捧派的書畫理論家來見吳康友。魏明哲是一個喝過洋墨水的青年,曾在某國世界著名的藝術院校學習過3年, 對國外的各種藝術流派都有些了解,尤其很熟悉最時髦的那些藝術種類。這家伙喜歡標新立異,其實根本不懂藝術,從來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會宣揚國外的藝術理論,自以為是。揚洪劍沒有留過學,但對國外藝術理論和實踐活動的推崇不在魏明哲之下,他鄙視中國傳統藝術,甚至對齊白石、鄭板橋都出言不遜,認為凡進口的藝術就是好東西,他把行為藝術看成是對藝術的一場偉大的革命,將在今後幾百年時間里影響所有藝術的發展。連斗平沒受過專業理論的訓練,他先前是一個書畫家,後來覺得自己在這條道上很難再有什麼突破,便接受了一個朋友的建議,改攻理論,居然真的一下弄出了名氣,比他的書畫名氣大多了。

吳康友正懶洋洋躺在床上,魏明浩一進來就嚷嚷開了:“嘿嘿嘿,你居然躺得住,人家快把你老窩端了,你倒一點不急。”

吳康友的老婆在客廳里譏諷說:“他還不急呀,你要他怎麼才算急,是不是要他急著去跳樓?”

魏明浩這才知道該有所收斂,便吐了吐舌頭:“好厲害的堂客!”

吳康友爬了起來,請大家坐,親自給大家泡了茶,敬了煙。這些活以前都是老婆干的,但近來因跟老婆爭陽台鬧得很不愉快,只好麻煩自己。

揚洪劍說:“知道嗎,孫歸正他們這次看樣子是要把我們置之死地而後快啊,弟兄們都在戰場上奮力拚殺呢,你這樣眼睜睜地等死可太可恥了。”

吳康友說:“這幾天我確實沒勁看報紙,聽說筆仗打得很熱鬧,你們就沒有收拾幾個敵人嗎?”

關之河說:“說得輕巧!如果都像你這樣,那不是收拾敵人,而是被敵人收拾,到時候連西北風都沒得你的喝。”

吳康友說:“那些傳統派的家伙有這麼可怕?”

魏明浩說:“個比個他們不是對手,但他們人多勢眾,群體作戰,那就不一樣了,小看他們不得呢。”

佟良玉將吳康友審視良久,忽然罵道:“你他娘的什麼意思,是不是害怕了、退縮了?”

魏明浩說:“老兄,你不會認為胳腮胡的死是我們的失敗吧?可不能這樣看呢,相反,胳腮胡的死應該是我們的勝利,因為他有力地反駁了那些傳統派關于行為藝術是偽藝術的指責。如果他們把死亡看成是偽的,那不僅是不懂藝術,更是沒有良心。”

吳康友被罵得在房子里激動地走來走去,說:“你們以為我真在休息嗎?其實我一刻也沒休息,我的大腦,一刻也沒有。我在想,光跟他們打筆墨官司沒意思,那些家伙腦子已經完全生鏽了,轉不動了,你怎麼擦都沒用。只能是不理睬他們,繼續干我們的。胳腮胡的死給了我一個啟發──也許這有點不道義,拿好朋友的死做武器,但話說回來,胳腮胡不就是為我們這些活著的藝術家而死的嗎,那我們就似乎應該從他的死中得到一點東西,否則倒是辜負了他,隔鞋搔癢似地干不行,要干就得干出名堂來,像胳腮胡那樣,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像他那樣去死,而是說要像他那樣引起大家的注意。”

佟良玉說:“嗯,這倒像話,證明你確實沒閑著。你是不是已經有了什麼主意?”

“我計劃,找幾個女孩子,要她們赤身裸體塗滿油彩,然後在一塊畫布上滾來滾去....”

“妙,妙,絕妙的構思!”關之河高聲喝采。

那幾個人在思索了幾秒鍾後也跟著喝了幾聲采。

吳康友說:“既然大家都同意,那我們就抓緊辦吧。首先要去找幾個女孩子,其次,這次我們要接受胳腮胡的教訓,他事先沒有請到幾個記者,所以後來報界對他的行為大部分持批評態度,我敢肯定他如果事先把工作做細點,身後的評價會好得多。所以,這次我們必須請很多記者到場,這個任務就交給魏明哲你們幾個人。”

如此說了一遍,大家都贊同他的想法,便互相鼓勵了一番,然後各自行事去了。

邢達介紹來了一個女學生。她叫任芳,在師大讀藝術系,學過舞蹈,會唱幾首歌,現在習學國畫。她是時下那種非常典型的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女孩,甭管什麼事,只要是藝術方面的,有一些人在玩,她就會湊上去折騰一下。前些天邢達被師大請去講了一堂有關書畫創作的理論課,她很受啟發,下了課又找邢達請教,兩人就這樣認識了。後來邢達向她介紹行為藝術,她一下就著了迷。不過畢竟是女孩子,真要她跟他出去搞創作,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邢達為此很不高興,多次罵她在藝術上是葉公好龍,不配搞藝術。她就委屈地說:“你別急嘛,給我一個慢慢調整的過程嘛?”邢達心想也是,對女孩子應該有耐心。他本來打算等她自然而然調整過來的,可那天聽了吳康友的想法,他很是贊同,大家卻誰也沒辦法一時去找到合適的女孩子,他就覺得應該逼一逼任芳。這天把她約到自己的畫室,把他們這一派行為藝術在胳腮胡死後遇到的困難老實告訴了她,又向她介紹了吳康友的創作構思,說:“這個辦法很好,肯定能改變我們目前的困境,而你是我們能找到的最佳人選,請務必幫幫我們,實際也是幫你自己,調整了這麼久,應該有些效果了吧?”任芳含羞帶臊地笑著,說:“再給我點時間。”邢達瞪著眼睛說:“你拖得起,我們可拖不起!這樣吧,我來幫幫你,今天你給我做人體模特,讓我畫上3、4個小時,我估計你的心理障礙就應該被徹底消除了。”因邢達經常給女孩子畫人體素描,任芳跟他就一起畫過好幾次,邢達以前也流露過想畫她的意思,所以她想了想,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脫光了衣服。邢達沒想到自己這個經常在女孩子肉體堆里畫來畫去的人這次居然好像有些受不了,畫到中途就扛不住了,沖了上去。任芳先是驚叫了一聲,繼而就癱軟在地上,她似乎一方面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一方面又覺得順理成章。經此一役,任芳便完全想通了,答應去搞吳康友的那種行為藝術。邢達問她能不能在學校的藝術系里再找一兩個女學生。任芳說試試吧。她還真有辦法,不幾天居然就找了兩個女學生來,說是她的同學。

吳康友認為3個女孩子似乎少了點,關之河便去了一趟夜總會, 鬼混了一通宵,出了一筆大價錢,又找了3個小姐。邢達說這些小姐脂粉氣太重, 恐怕不宜用做藝術的道具。關之河說:“關鍵是創作的結果,至于過程和方法不必太在乎。”其他人同意這個觀點,就定下了她們。

這天,豔陽高照,湘中平原的季風像一把大扇子從省城上空輕輕掃過,掃出一地的干爽,掃出一片澄徹的清空。

吳康友把場地選在青少年宮,這是省城一處十分有名的娛樂場所。宮里有片草坪,在仲夏的季節里仍泛著幾分青綠,他們在草坪的四周出了幾份告示,簡單介紹了一下行為藝術的起源和發展,稱這是一種既高雅又大眾的藝術,它甚至可能在生活中左右我們的思想和行為。有許多人就被吸引住了,站在一旁等著他們的表演。吳康友指揮周正濤等幾個人鋪上了一塊很大的白布。這是某個工廠放在倉庫不用了的廢舊銀幕布,在上面放了幾十年的電影,現在已經褪了色,很多地方都發黃了,事先用洗滌劑洗了一遍,才稍稍白淨了一點。這時那6個女孩子上場了, 因為事先已排練了很多遍,所以她們毫無羞臊之色,個個昂首挺胸,目中無人。吳康友喝一聲:“脫。”她們就立刻脫了個精光。這一招驚得四周看熱鬧的人個個目瞪口呆,都像凝固了似的,人人一對渾圓的眼睛,生怕漏掉一個細節。然後有7、8個男人開始把五顏六色塗在女孩子的身上,除了眼睛之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塗到了,就連**和生殖器都沒放過。在塗這兩處地點的時候四周就會響起非常熱烈的喝彩聲。那些請來的記者也特別喜歡拍這種鏡頭,往往一窩峰地湊上去不停咔嚓咔嚓,擋住了一些觀眾的視線,因此也挨了不少惡罵。

來了兩個警察,神情冷峻地觀察草坪上發生的事情,不知道他倆是自己也被吸引住了,還是真的拿不准該不該管,兩人始終只是看著。有人在背後議論他倆,他倆充耳不聞。

塗完顏料,這些女孩子就躺到了那塊布上,互相翻滾嘻戲打鬧起來。觀眾的情緒達到了高潮,發出一陣陣的歡呼和喝彩。

瘋鬧了一刻鍾,青少年宮的管理人員才趕來制止這種行為。吳康友他們便一起上前據理力爭。那些記者也上去幫腔,說你們如果不講道理,那我們就寫篇報道,告訴市民你們是怎樣壓制新生藝術的,讓大家從此不再來這里娛樂了。

雙方吵了半天,青少年宮方面說不過這些人,只好退開了。吳康友他們就又鬧了一陣,本還想繼續下去的,但四周的觀眾越聚越多,互相推搡、踩踏,再不結束創作,可能出事,他們這才很不情願地中止了這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天色漸晚,這群人個個意猶未盡,紅光滿面,好像取得了一場重大的勝利似的。吳康友便請大家去又一村飯店喝酒,慶賀這次了不起的行動。幾個男人談笑風生,口若懸河,忍不住自吹自擂起來。任芳等女孩子卻怪不是味道,憤然罵他們說:“你們這些人怎麼這樣厚顏無恥啊,明明主要是我們的功勞,你們不過是打打下手,怎麼卻把功勞全算到了自己頭上,好像沒我們什麼事似的,太過分了吧?”

直罵得這些男人面面相覷。一開始顯然他們有點回不過味來,似乎不明白為什麼任芳會有這麼大的火氣,為什麼會這樣說話。但細一想,又覺得她說得有理,簡直沒辦法反駁她。便都看著吳康友,因為這是他的主意,覺得他應該能對任芳的這種批評給予恰當而不失尊嚴的回應。其實任芳的意見也完全出乎吳康友的意料,他也被她罵了個懵懵懂懂,只是垂頭無語。還得說是人家魏明浩,因經常跟人論戰,罵功了得,反應敏捷,想了想對任芳說:“這是他們組織的,你們只是──請別生氣──只是他們的創作工具,所以帳應該算在他們頭上。姑娘,你是大學生,受過高等教育的,那就應該懂道理,不該胡攪蠻纏。”

那幾個夜總會的小姐根本不在乎這個,只想吃飽肚子拿了錢就走人,任芳和她的兩個同學卻更生氣了,一起嚷了起來:“什麼屁話!帳算在他們頭上,那他們怎麼不脫光了在太陽底下讓人欣賞啊?不敢犧牲尊嚴,論功行賞卻搶頭一份,究竟誰不講道理?”

魏明浩還想理論,吳康友卻沖他揮揮手說:“算了,她們說得對,應該給她們記頭功。其實姑娘們,誰得頭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作品成功了,來來,為了今天的成功,我敬幾位妹妹一杯。”吳康友親自給任芳倒滿了酒,然後跟她們碰杯。任芳翻著白眼說:“這倒差不多。”

這時進來了幾個記者,他們剛才都在現場拍照記錄,散場後就迅速不見了,這會手里拿著幾份報紙,一邊揮舞著,一邊大聲嚷嚷著向吳康友他們這邊走來了。“快報快報!”

魏明浩驚訝地搶過報紙問:“怎麼,這麼快就出來啦?”

崔力真說:“從編輯、排版、印刷到發行,早就准備好了,你們的作品一出來,廠里就開機了。這種事,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會讓人占先。”

大家便搶報紙看。文章是崔力真寫的,發在楚湘晚報的頭版頭條,標題十分醒目,道是《先鋒前衛藝術的代表作,行為藝術的驚世表演,青少年宮草坪上見聞實錄》。崔力真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滿篇溢美之詞,把這些藝術家們看得一個個搖頭晃腦,狂叫不已。

吳康友說:“今天我們可謂先下手為強,搶先給廣大讀者的心上進行了一番狂轟濫炸,強迫他們接受了這個事實,等到明天那些傳統派的批評文章出來後,讀者肯定就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拚命的呼應了。”

崔力真說:“對,這次事先跟我們記者打招呼的確是一步高棋。胳腮胡太蠢,所以他的作品就不值幾個錢。直可惜了他那一部好胡子,上次我們跟他鬧著玩,試了一下,你們猜怎麼著,把他的胡子攏起來系在水桶上,居然可以提起20公斤的水呢,真是可惜了那部胡子!”

魏明浩說:“你又編派人家。”

崔力真舉起拳頭說:“向黨保證,騙你是崽。”

吳康友看完崔力真的文章後連連稱贊:“好好,寫得好,老崔,你這支筆哪是筆呀,簡直就是一把槍,招招有式,槍槍見血。老魏,看你的了,別盡嘴把式,明天也弄一篇這樣的文章給我看看。”

“你就等著吧,我會把你們捧到天上去的,但在天上立不立得住,會不會掉下來,這可不關我的事。”

“那算什麼本事,你不僅要能把我們送上去,還得讓我們站穩,否則要你捧什麼,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你當好玩呢!”

眾人便齊聲附和:“對對對,老魏你他娘的別半道撒手不管,要負責就負責到底,不然的話我們一齊撕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