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下) 第二部 第二百十六節 司法院新制愁百官 道法之說重現中原


符曉秦的一頓訓斥讓傅以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作為一個讀書人,傅以漸也知此舉有違衙門規定,且非君子所為。若放在從前,遇到今天這樣的事情他亦會毫不猶豫地像符曉秦那般加以怒斥。然而此刻的傅以漸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在心中暗自感歎著中華朝的官真不好當。
原來依照司法院的規定,從弘武五年起,法科進士必須先到督察司從檢察官做起。每隔五年司法院會對其進行評定考核。只有表現良好且通過內部考核者才有機會升堂斷案。這麼做一來是為了讓這些剛剛進入帝國司法系統的司法官員更了解整個司法流程;二來則是為了讓這些天之驕子在正式成為法官之前能積累更多的經驗。
此項規定一出,立即就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須知在之前的朝代,官員絕大多數是都通過八股考試選拔出來的。逐漸造成了選拔的官員越來越依賴書本知識,“官”越來越不能“管”的現象。而那些個讀經出身的官員之中有不少人,除了定期打刁民屁股,偶爾“剮”一兩個賊人外,對于行政、司法之類的專業可謂是一竅不通。于是只得仰仗師爺之類的幕僚為其處理實際政務。而在明朝但凡官員上任,更是必先聘請師爺一名,輔佐他辦理刑名錢糧事務,否則他這個官就當不下去。
相比之前的朝代中華朝注重的是官員的培養而非選拔。因此曆屆科舉的門檻並不高,招收的人數亦比前朝來得多得多。對那些有幸一躍過龍門的官員來說考取功名只是一只腳跨進了官門而已。要想把另一只腳也挪進來,他們必須得通過之後相關專業的培訓與實踐。而朝廷所派給新科進士、舉子們的實習工作很大一部分都是當年“吏”的工作。故而亦有不少儒林人士抱怨朝廷這不是在“選官”而是在“拔吏”。
不過不管儒林之中傳來何種不滿之聲,來參加科舉的學子仍舊是一屆多過一屆。而絕大多數的大臣與士大夫們也承認,這種做法極大提高了中華朝官員的素質。畢竟當初那種只會打刁民屁股,將政務丟給師爺處理的人物是絕對不會再有機會進入官僚系統了。因此官員實習上任的做法久而久之也得到了各階層的認可。可像司法院這般做出明文規定的在中華朝還是頭一遭。而弘武六年及第的傅以漸等人則首當其沖地成為了第一批實驗者。
事實上,如果光是這條新規定,還不足以讓司法院的官員如此敏感。可偏偏中華朝在律法上還承認訟師包攬詞訟的行為合法。于是時常與檢察官對簿公堂的訟師,便順理成章地因影響大家的仕途升遷,成為了司法院上下最不受歡迎的人。也正因為有了這層切身利益的聯系,傅以漸等人在得知董志甯接手刺殺皇室一案後,才會表現得如此緊張。而這點恰恰是廉正司出身的符曉秦所體會不到的。
眼看傅以漸站在那里默不作聲。臉上一會兒尷尬,一會兒又無奈,符曉秦也覺得自己剛才說話重了些。于是他當即緩了一緩口氣道:“我也知道傅大人你們這些日子為了刺殺皇室一案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但我等即是司法官員,一言一行就得以朝廷的律法為准繩。否則何以代表朝廷的律法服眾。”

“大人教訓得是。下官日後一定注意。”傅以漸恭敬地拱手道。但隨即他又猶豫了一下向符曉秦進言道:“大人,請恕下官直言。下官以為咱們還是有必要對董志甯等人調閱過的卷宗重新查閱。”
“為什麼?”傅以漸皺起了眉頭問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那董志甯或許在平日里待人溫文爾雅。但一到公堂之上他便像換了個人似的,言辭犀利,極盡刁鑽。下官恐其會在堂上利用咱們所提供的卷宗咬文嚼字,混淆黑白。”傅以漸盡量注意著自己的言辭道。
“恩,傅大人你的這個建議不錯。咱們確實不能打沒把握的仗。”符曉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著他又朝傅以漸寬聲安慰道:“傅大人,其實你也不必如此緊張。訟師終究也是以證據為依據,在法理范圍內為嫌犯辯護。像董志甯這樣的名狀應該知曉徒取刁名,無益于事。同樣的證據,同樣的律條,還怕他董志甯真能把黑白顛倒了不成?亦或說咱們的檢察官比不了那些刀筆訟師?”
給符曉秦這麼一激傅以漸立刻就來了勁。只見他漲紅著臉一個抱拳向上司保證道:“大人放心。屬下等一定竭盡全力辦好此案,絕不讓一個凶手逃脫懲罰,辜負朝廷的期望。”
然而符曉秦卻微微一笑上前拍了拍傅以漸肩膀道:“朝廷期望的是一場公正的審判,給嫌犯以法律制裁,來彰顯我天朝律法的嚴明與公正。如果只是想懲治凶手,那根本不需要我們與董志甯等訟師對簿公堂。朝廷只需派上十來個劊子手就一切都解決了。傅大人,我等在上公堂前,還是該先好好想想我等檢察官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符曉秦一番推心置腹的話語,讓原本內心不服氣的傅以漸陷入了沉思。事實上,像傅以漸那般認為此次審判只是走個過場,讓董志甯等訟師為嫌犯辯護完全是在浪費時間的大有人在。在中華朝的百姓看來忠就是忠,奸就是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官府衙門的斷案不容質疑,只有存有冤情的案子才需要辯護。可而在人們的眼中,無論從哪兒個角度看來刺殺皇室一案都不存有冤情,一切都是鐵證如山。老百姓實在是搞不明白這樣的案子為何還需要請訟師為那些賊子辯護。而相比那些看熱鬧的尋常百姓來,儒林人士對朝廷讓訟師為刺客辯護一事反應更為強烈。為此儒林方面還分出了不同的派別在各地的報刊上就此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論戰。這其中既有支持訟師的,也有口誅筆伐的,不過更多的人表現出的則是迷茫與不解。
在此各色派別之中梅文鼎無疑是一個堅決的反對派。作為帝國科學院最年輕的學士,在梅文鼎的心目當中已然逝去的賢親王是位學富五車的學者,是位和藹可親的良師。因此他一直以來都對司法院緩慢的調查進程心存不滿,更不能接受有人為害死賢親王的凶手辯護。此刻整理著楊紹清身前留下的筆記與資料,一種莫名的悲傷與憤慨又從心中油然而生,使他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梅文鼎的這聲歎息引起了一旁胡克的注意。眼見自己的同事一邊整理資料一邊唉聲歎氣,這位來自英國的年輕學者當即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關切的問道:“梅,你怎麼了?又在為楊親王的事傷心嗎?”
“殿下才學過人,為人謙和,卻突遭奸人毒手。而今殿下的冤屈非但沒有得到伸張,竟然還有人要為那些奸人上堂辯護,你說這事上還有公理嗎!”梅文鼎抽了一下鼻子憤憤不平道。
“可是訟師為嫌犯辯護這事很正常啊。一場沒有辯護的審判是不公正的。”胡克想了一想嚴肅的說道。他實在搞不明白梅文鼎為什麼會認為有律師做辯護是一件不公正的事。在英國這可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了。
“公正?難道為凶手開脫罪行也是一種公正嗎!”梅文鼎白了胡克一眼不屑的說道。
早已習慣梅文鼎犟脾氣的胡克並沒有在意對方不友善的口吻與表情。其實相關的問題其他中國人也這麼曾向他問過。甚至還有人在報紙上公開與他的老師玻意耳就中國人所謂的“十惡不赦之罪”是否需要辯護展開過激烈的辯論。因此面對梅文鼎賭氣似的質問,胡克只是心平氣和的勸說道:“梅,對于楊親王的死我也很難過。這是世界科學界的巨大損失。可是法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像你們中國古代的哲人慎子說的那樣。‘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我們應該理解朝廷按照司法程序,也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法道’辦事。”
眼見胡克原封不動地將戰國時慎子的話照搬給了自己,梅文鼎驚訝得當場就楞在了那里。不過一想到自己這位碧眼同僚那過目不忘的本領,以及這些日子以來報紙上充斥的“道法之爭”。梅文鼎也就不覺得有什麼驚奇了。
原來董志甯等人為刺殺皇室一案辯護的舉動,讓早已習慣了儒家“八柄、八統、八議”的中華學者們第一直面程序正義這一嶄新的概念。而玻意耳等歐洲學者對歐洲司法程序的介紹,則從另一個側面讓中華朝的學者了解到程序正義存在的積極意義。不過從歐洲直接翻譯過來的司法程序與程序正義對中華朝的學者們來說實在是陌生了些。但這可難不倒博古通經的士大夫們。很快就有人搜箱刮寶地將曾在春秋戰國時期盛極一時的“道法之說”給翻了出來。而慎子的這段“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則成了弘武十年中華學術界最為流行的一段話。
依照中華朝學者們的與時俱進的注解。“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中的繩就是准則,准繩、法律。其意思是治理國家,不援引法律之外的理由。也不片面地引用法律的部分內容,而是完整地理解和運用法律。“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不急不緩,一切都腰以法為據。“守成理”,堅守著天然生成的法理,“因自然”,順應自然的法則。“禍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愛惡”,對每個人來說,賞罰禍福,出于法律原則,而不是基于某個君王的個人好惡。慎子本是戰國時的黃老思想家,他的這段話對後來出現的法家有著深刻的影響。

因此“道法之說”的再次興起,在儒家理學出身的梅文鼎看來是法家余孽在作祟。而胡克之類洋人來自蠻夷之地,不通王化,與同樣野蠻功利的法家產生共鳴也就不足為奇了。想到這里梅文鼎自負同不通王化的蠻夷講解聖人之道有些浪費時間。于是他跟著便冷哼了一聲道:“也罷,善惡有道,怎是幾個奸佞小人可以顛覆得了的。”
眼看梅文鼎擺出一副倨傲的模樣,胡克只是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在胡克的眼中梅文鼎固然脾氣臭、喜歡說一些讓人難以理解的話、對西方人也不友好,卻是一個難得的數理天才,與胡克在許多方面都愛好相同。加之兩人年紀相仿,因此胡克很快就將這位總是板著臉的東方青年當作了自己的好朋友。而梅文鼎雖然對歐洲來的學者向來不抱好感。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給胡克纏多了,久而久之他也默認了這位白皮膚朋友。這不,梅文鼎前腳才與胡克爭論完法道的事,後腳就從自己的懷里取出了十來把竹尺遞給對方道:“喏,你要的東西我改好了。”
“啊,真是太謝謝你了。”胡克趕忙接過了竹尺擺弄了一番後忽然驚奇的叫道:“梅,你把耐普爾籌改成縱籌了啊。”
“是啊。喏,這樣不就能算了嘛。這是平方籌、這是立方籌……”梅文鼎一邊演示一邊解釋道。這耐普爾籌是英國數學家耐普爾根據16、17世紀歐洲流行的“格子算”做成的。其原理並不複雜。梅文鼎在看到耐普爾籌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是從“鋪地錦”(格子算的中國叫法)演變邇來的。他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將耐普爾籌改斜格為兩半圓合一位格,將橫籌改為縱籌,使之使用起來更為方便。之後他又自制了平方籌、立方籌等專為開方之用。此刻見胡克把玩得興起,梅文鼎當即努了努嘴道:“用這東西多麻煩啊。還不如咱們中國人的算盤來得簡單實用呢。”
“中國的算盤確實便捷好用。就是運算過程不保留,出了錯誤不便檢查,只好重算一遍。”胡克說著拿起了楊紹清遺留下的筆記感歎道:“說起來還是筆算更適合我們這些人。梅,你瞧,如果不是楊親王用筆算,我們怎麼能得到這麼多珍貴的資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