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為什麼你們要以科幻小說的名義刊登像洛夫克拉夫特的‘瘋人山’那樣的東西?難道你們真的困難到了如此地步,非登這種廢話連篇的東西不可嗎?……如果諸如此類的故事——像是兩個人看著某個古代廢墟中的石刻把自己嚇個半死,或是什麼人被連作者本人也描述不清的什麼東西追逐著,或是誰嘰嘰咕咕地述說著諸如沒有窗戶的五維密室、約-梭托等等無可名狀的恐懼,等等——就是未來的探險故事《驚天傳奇》的構成的話,那就只能盼老天爺來援手科幻小說了。”

上面的內容摘自《驚天傳奇》1936年7月號的讀者來信專欄,信中提到的令人憎惡的對象當然就是該雜志在同一年里發表的兩篇H. P.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神話”中的一篇。對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讀者的反響並不都是消極的,但那些褒揚的評論還是被憤怒、困惑和絕望的大呼小叫淹沒了。

20世紀30年代,美國雜志上的科幻小說大部分都是由雇傭文人炮制的情節加冒險的故事,他們不過是把懶散的某牧場改成了某星球,然後胡亂地套用同樣的故事情節,用太空強盜取代了偷牛賊罷了。在1936年,那些熱衷于科幻小說的人還只是習慣于跳上星際飛船,在比光速還快的驅動器上翻筋斗(別去想什麼愛因斯坦的理論),把參宿四上的八腳怪炸個稀巴爛,他們無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苦心描繪的那種氣氛,讓他的兩個勇猛無畏的探險家在南極荒原上,面對無與倫比的恐懼,喋喋不休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發狂般地驚聲尖叫。

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話”故事和史密斯博士極其同黨所推崇的星戰故事之間是有本質的區別的,而不僅僅是注重情節和注重氣氛的差別。在當時那個年代,以太空探險為主題的許多代表人物,如E. E. 史密斯、奈特•沙克涅和拉爾夫•米爾恩•法利,都是生于前一個世紀的人,那時的人們依然認為宇宙的運轉是遵循著永恒不變的牛頓定律。就像我們的太陽一樣,每個星球都是一顆恒星,當19世紀的天文學家將他們的分光鏡瞄向太空時,他們得到了可靠的信息,確知那些星球上也有氫、氦、鎂、鈉以及其它元素,和我們在我們自己的太陽系中所發現的完全一樣。19世紀末,當物理學家慶幸地以為他們完全了解了宇宙的時候,人類征服宇宙的終極夢想還真的是如此不可能的任務嗎?


1905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開創了20世紀的科學革命,而這場革命最終將徹底粉碎經典物理的教義。隨著在相對論、量子力學、亞原子粒子等領域的不斷發展,宇宙似乎也不再那麼能讓人看得懂了。隨著哥白尼和伽利略扭轉了人類中心說,現代人也開始認識到,他非但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且他只是宇宙的一個特例。宇宙以及它的中子星、類星體和黑洞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我們在宇宙中是一個陌生人。

在20世紀30年代所有那些在雜志上發表過科幻作品的作家當中,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超越了他的同僚的那種單調乏味,傳達了宇宙的神秘性這個20世紀最敏感的話題。“我的所有故事,”洛夫克拉夫特1927年在一封信中寫到,“都是基于最基本的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平凡的人類的法則、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是無效的和沒有意義的,”這是一個宣言,實際上概括了當時正在發生的現代科學的變革,其時那些目瞪口呆的物理學家吃驚地發現了一個不為牛頓力學所約束的陌生的新世界。愛因斯坦在闡述他的廣義相對論時不得不與非歐幾里得幾何相抗爭,而克蘇魯的海底城市的非歐幾里得角所代表的就是同樣的非歐幾里得幾何;在“外太空的色彩”中所描繪的神秘的隕石放射,複制的是20世紀初葉由貝克雷爾和居里夫婦所完成的鐳的實驗。就連目前在高等數學方面的發展——混沌現象——也被克蘇魯神話預示出來了,在洛夫克拉夫特虛構的萬神殿里,至高無上的神是白癡盲神亞撒索,而它就是終極的混沌空間里螺旋形的黑色旋渦的主宰。如果適當地用曼得勃羅(Mandelbrot)的分形理論和費根堡姆(Feigenbaum)的常數理論裝備起來後,亞撒索在當代混沌學的數列和擾動中應該很是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再更多地談論克蘇魯神話和20世紀科學發展之間的一致性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洛夫克拉夫特借用的這些概念並非出自于相關的高等數學的正規知識,即,相對性,而是出自于一種偶然發現的、出自本性的對“混沌和未探明的太空惡魔的襲擊”的洞察力。從曆史觀點上講,洛夫克拉夫特已經和那些被現代化的20世紀遺留下來的社會和經濟精英密切結合在一起了;他是無所寄托的夢想家,在他自己的時代里是一個局外人,在宇宙中也成了局外人。阿根廷作家胡利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azar)曾經指出,“所有完全成功的短篇小說,特別是科幻小說,是神經病、夢魘或幻覺通過客觀化的中和並且轉化為一種在神經領域之外的媒介而形成的產物。”就洛夫克拉夫特來說,他把宇宙看做一個收容可怕的奇跡的避難所,這種觀念不過是他病態的局外人心理的鮮明寫照;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他的家鄉普羅維登斯是一個局外人一樣,在克蘇魯神話中,現代人也是一個外來者,迷失了方向,隨波逐流,在一個可怕的深淵邊緣搖搖欲墜。1936年,當洛夫克拉夫特的“瘋人山”在《驚天傳奇》上連載時,那些暗示宇宙的浩瀚、神秘的內容被讀者斥為胡言亂語,但20世紀的科學革命已經證實了那些內容的正確性。物理學家劉易斯•托馬斯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說,“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成就就是發現了人類的愚昧無知。”記住上面的這句話,停下來一會兒,翻開本書的第一頁,讀讀“克蘇魯的呼喚”的開篇第一段吧。

在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後,離奇的恐怖故事仍然盛行不衰。洛夫克拉夫特差了幾年,沒趕上約翰•W. 坎貝爾接管《驚天傳奇》,他的編輯才能和影響力令美國科幻小說雜志的整個領域有了顯著地進步。盡管他有驚人的才干,但他還是保持了一個最基本的設計思想,即對技術勝利、對人類的獨出心裁和足智多謀所具備的絕對效力抱有超凡的信心,相比之下,洛夫克拉夫特似乎就像一個在科幻小說的天空下異想天開的異形。

孤獨的普羅維登斯隱士和他的神話遺產在他的一干朋友和仰慕者心目中是永存的,他們就像一個秘密社團的成員守護它們的神諭和神像一樣,維護著“克蘇魯神話”。這其中的努力就包括了由成立于1939年的阿克漢姆出版社發起的、頗受爭議的模仿寫作計劃。

20世紀30年代,洛夫克拉夫特曾經親自為不同的版本客戶編寫過仿“神話”故事,他還特別提到過那些故事是“(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讓我的名字與它們聯系起來的。”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後的那些年里,以1942年弗朗西斯•T•蘭尼的“神話”專門用語詞彙表為起點,開創了一個新紀元,在這期間,克蘇魯和他的宇宙同伙被仔細地加以審視、分析、歸類、系統化,被分級,被刪節得殘缺不全。就這樣,到了20世紀70年代,在一本很淺薄的關于“神話”的書里,一個美國的科幻作家提出,洛夫克拉夫特的構思存在“脫漏”,並且認為他本人和其他人有責任用新故事來“填補”這些“空隙。”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前,蛙類食人族的故事只有相當有限的市場;在他去世後的幾十年里,創作仿克蘇魯作品逐步發展成為一種占有很大市場份額的產業。

這類衍生出來的作品數量巨大,用已故的E•霍夫曼•普里斯的話來說,都是“可惡的垃圾,”但這對“神話”造成的影響尚不及那些真正的侵權行為為重。洛夫克拉夫特假想的宇宙進化論決不是一個靜止的體系,而是一種具有藝術價值的構想,它始終適應于它的創造者的個性發展和興趣變化。因此,隨著哥特式情趣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命的最後10年里逐漸讓步于宇宙情結,諸如“鄧維奇的恐慌”(1928年)之類的早期“神話”還牢牢地倨于衰落的新英格蘭的閉塞地區,而僅過了6年之後,在“不合拍的陰影”里,洛夫克拉夫特就開始令人眼花繚亂地敘述起宇宙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了。同樣地,當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紀30年代終于開始對恐怖小說喪失興趣時,人們可以再次從比較中看出,在“鄧維奇的恐慌”里,“神話”的神依然還是帶著符咒、棲于海灣的、惡魔似的實體,而在“不合拍的陰影”里,外星生物已經變成了開通的、地地道道的社會主義者,這直接反映出洛夫克拉夫特突然對社會和社會改革產生了興趣。如果他活到了20世紀40年代,神話還將繼續隨著它的創造者的變化而發展;對作者身後的那些仿作者來說,根本不存在可以套用的僵化的體系。

再者說來,“神話”的精髓既不在于眾多的虛構的神靈,也不在于那些塵封已久的禁書,而在于一種令人信服的宇宙態度。宇宙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描述他的重要審美觀時重複了無數遍的術語:“我選擇恐怖小說,是因為它們最符合我的傾向——我要即刻實現我最強烈、最持久的一個願望,幻想著能神奇地中止或違背永遠禁錮著我們並且挫敗我們對無限的宇宙空間的好奇心的時間、空間和自然法則所具有的那些惱人的限制……”


在某種意義上,洛夫克拉夫特全部的成熟的作品是由宇宙奇跡故事組成的,但在他生命的最後10年里,當他開始放棄鄧薩尼式的異國情調和新英格蘭黑巫術,轉而探索神秘的外層空間的混沌這一主題時,他寫出了大量被後人稱為“克蘇魯神話”的作品。換句話說,“神話”代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那些宇宙奇跡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作者已經開始將他的注意力投向現代科學的宇宙世界;反過來,“神話”里的神靈將這樣一個無目的的、冷漠的、陌生得非言語所能表達的宇宙具體化了。因此,那些經年創作拙劣的仿“神話”作品的仿洛夫克拉夫特風格的人應該明白:“神話”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公式化的表達和詞彙表拾遺的串聯,而是一種宇宙化的思想狀態。

本集中收錄的帶有克蘇魯神話色彩的故事,是這類故事中少數比較成功的作品。其中最早的幾篇現在看來也許像是通俗文化的粗劣作品,但其余各篇都是相當精彩的,像出自羅伯特•布洛克(“棄屋中的筆記本”)、弗里茨•萊布爾、拉姆齊•坎貝爾、柯林•威爾遜、喬安娜•拉斯以及斯蒂芬•金的故事就特別體現了H. P. 洛夫克拉夫特的風格,並且為傳揚“神話”作出了他們自己的貢獻。

本書最後一篇小說的作者理查德•A•路波夫還給了我們更多的東西:他不僅寫出了“發現古里科地帶”這篇出色的“神話”故事;他還是我所遇見的除洛夫克拉夫特之外的唯一一位傳達了打破傳統的創新性意義的作者。在這篇傑出的作品里,路波夫不僅運用了必不可少的“神話”術語,而且還營造了最基本的宇宙奇跡的氛圍,並且還再創造了那些“神話”原型里所具有的振奮人心的刺激。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會有1936年時的群情激奮,翻開本書的“發現古里科地帶”,看看它的開篇吧。

詹姆斯•特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