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姆恐慌(5)



最後,他去了樓下的“女巫室”。他一直呆在那兒,但沒有干活;在那個死寂的地下室里,他的頭痛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他夢見了塞勒姆,夢見一個幽暗的黑影在街上猛跑,速度快得嚇人,那個烏黑發亮的、呈膠狀的東西就像一條巨大無比的阿米巴變形蟲,追趕著、吞噬著那些尖叫著逃跑的男人和女人。他夢見了一個骷髏臉正窺探著他,干枯、收縮的臉上好像只有眼睛有生氣,閃爍著邪惡的光。

他終于醒了,從夢中驚醒了。他感到很冷。

周圍安靜極了。在電燈泡的光照下,綠色和紫色的馬賽克好像蠕動著向他靠過來了,當他張大惺忪的睡眼仔細看時,那個幻象又消失了。他看看手表。2點了。他睡了一下午又大半個晚上。

他感到出奇的虛弱,懶懶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的氣力好像都被耗盡了。刺骨的寒冷好像都鑽進了他的腦子里,但他的頭卻不疼了。他的頭腦很清醒——充滿了期望,就像在等待著什麼事的發生。身邊的一個動靜吸引了他的目光。

牆上的一塊石板在動。他聽見了輕微的摩擦聲,同時看到一個窄窄的長方形黑洞漸漸擴大成了一個正方形。有什麼東西蜷縮在黑洞里。卡森極其恐怖地眼看著那個東西動了,慢慢地爬了出來。

那像是一個木乃伊。過了令人難熬的、漫長的一秒鍾,卡森的腦子里猛然出現了這個念頭:它像是一個木乃伊!它是一具尸體,像骨架一樣單薄,顏色像羊皮紙的那種棕黃色,它像是一具骷髏,骨頭上覆著像蜥蜴皮一樣的東西。它輕輕地動著,往前爬著,它的長趾甲刮劃著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它爬到女巫室里,在白色的燈光下,它沒有表情的臉顯得很冷酷,眼里閃爍著死亡的光。他能看到,在它棕黃色的、縮緊的背上有鋸齒狀的突起。

卡森一動不動地坐著。極度的恐懼已經使他無力動彈了。他像是被幻想麻痹症縛住了手腳似的,大腦成了一個漠然的旁觀者,不能或不想把神經刺激傳遞給肌肉。他發狂似的對自己說,他是在做夢,他馬上就會醒。

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站了起來。它單薄的骨架直立著,向壁龕走去,走到壁龕前的那塊鐵板旁邊。它背對著卡森,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突然用干巴巴的聲音開始輕聲說著什麼。聽到那聲音,卡森本應該被嚇得尖叫起來,但他卻叫不出聲來。可怕的低語一直持續不斷,卡森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語言,接著,像是低語起了作用似的,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震顫開始傳到那塊鐵板上。

鐵板振動著,開始上升,極慢地上升,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像歡呼勝利似的舉起了它像煙斗管似的手臂。鐵板差不多有一英尺厚,隨著它漸漸升到地面以上,一股隱隱的氣味開始在屋里彌漫。那是一種很討厭的、像麝香似的氣味,聞著令人惡心;鐵板勢不可擋地繼續上升,從鐵板的邊緣探出一個黑乎乎的小手指。卡森立刻想起他夢見過一個膠狀的黑色生物在塞勒姆的街道上暴走。他徒勞地想從令他動彈不得的麻痹中掙脫出來。屋里暗了下來,一陣暈眩悄悄地包圍了他。房間似乎在搖晃。

鐵板還在上升;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依然站在那兒,舉著雙臂,念著帶有褻瀆意味的祝禱;那個黑色的東西仍在慢慢地蠕動著,一點點往外爬。

一個聲音打斷了木乃伊的低吟,是疾跑的腳步聲。卡森從眼角看到有一個人跑進了“女巫室”。是那個神秘學者,利。利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眼里冒著火,他從卡森身邊走過,直奔壁龕。

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動作極慢地轉過身來。卡森看見利的左手拿著某種器具,是一個黃金和象牙制成的T形十字架,他的右手垂在身側,緊握著拳頭。他用洪亮而威嚴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話,臉上滲出了細密的小汗珠。


“Ya,na kadishtu nill gh’ri…stell’bsna kn’aa Nyogtha…k’yarnak phlegethor…”

這些奇怪的、神秘的詞語響亮地回蕩在地窖里。利慢慢地往前走著,高舉著那個T字形十字架。鐵板下那個黑乎乎的、嚇人的東西開始湧動起來了!

鐵板被抬起來,挪到了一邊,一團既不是液體也不是固體的可怕的膠狀物像一個巨浪似的沖向利。利沒有停下腳步,他的右手飛快地動了一下,一個小玻璃管一下子擊中了那個黑乎乎的東西。

那個沒有固定形狀的、黑色的東西停住了。它令人窒息地猶豫了片刻,然後飛快地退了回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燒腐肉的臭味,卡森看見那個黑乎乎的東西身上大塊大塊地掉落下來一些東西,就像是被酸腐蝕了一樣。它像流動的液體似的往後退著,還掉下來一些可怕的黑肉。

隨著那些黑肉的脫落,它里面核心的一團漸漸伸展開來,像一條巨大的觸須緊緊地抓住了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把它拽到了那個空洞的邊緣。另一條觸須抓住鐵板,很輕松地拖到了洞口邊,隨著那個干枯、可怕的東西掉進洞里,那塊鐵板也發出了驚雷似的一聲巨響,歸回了原位。

房間如天旋地轉般地圍繞著卡森晃動起來,他覺得惡心極了。他竭盡全力站了起來,燈光隨即黯淡下來,很快便熄滅了。他被黑暗包圍了。

卡森的小說再也沒能寫完。他把它燒了,又開始繼續寫,但他後來的作品都沒有發表出來。他的出版商都搖著頭,想不通為什麼像他這樣一個有才華的、深受歡迎的作家會突然熱衷于恐怖和神秘的主題了。

“這是很有想像力的東西,”一個出版商邊說,邊把卡森的小說,《瘋狂的黑暗之神》,遞還給他。“就其本身來講很出色,但是太恐怖了,很不健康,沒有人會去讀它。卡森,你為什麼不寫你過去寫的那類主題呢,那類使你成名的小說?”

卡森曾立誓決不透露“女巫室”的事,但現在他打破了沉默,把整個故事講了一遍,希望能得到理解和信任。但當他說完後,他的心情反而變得沉重起來了,因為他看到對方的臉上盡是同情和懷疑。

“那是你做夢夢見的,對吧?”那人問。卡森苦笑著。

“對——是我夢見的。”

“那肯定在你的腦子里留下了非常鮮明的印象。有的夢就是那樣。但你會把它忘掉的,”他預言著。卡森點點頭。

他沒敢提起當他在“女巫室”里,從昏迷中醒過來時,他所看到、並且深深地印在他腦海里的那可怕的一幕,因為他知道,那樣的話只會使別人懷疑他心智不正常。當他和利戰戰兢兢、臉色煞白地逃離“女巫室”的時候,他飛快地往身後瞥了一眼。那些他曾親眼看著從那個可怕的東西身上掉下來的一片片腐蝕、皺縮的東西全都不見了。石頭地板上只留下了黑色的汙跡。阿比•普林,也許是她,已經回她的地獄去了,在利動用的古老魔術的強大威力作用下,她的那個非人的神已經返回人類無從知曉的神秘深淵了。但那個老巫婆留下留下了一個令人難忘的小東西,一個恐怖的東西,也就是卡森最後回頭時瞥見的那個從鐵板邊緣露出來的東西——一只像爪子似的、干枯的手,像是在嘲諷地向他舉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