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最深處的恐懼(2)



我叫喬吉•路透•費希爾。我的父母是瑞士人。我是1912年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維爾市出生的,出生時,我的右腳向內扭曲,這本來是可以用矯形器矯正過來的,只可惜我的父親認為,不能破壞天工,他的神性。他是一個泥瓦匠兼石匠,擁有過人的體力,旺盛的精力,非凡的直覺(能探測到水、油和金屬),天生具有傑出的藝術才能,沒上過學,但自學了很淵博的知識。內戰結束後不久,當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時,他就跟著他同是泥瓦匠的父親移民到了這個國家,在他父親去世後,他便繼承了他規模小但利潤大的生意。後來他和我母親,瑪麗•路透,結婚了,她的父親是一個農場主,我父親不僅為他探了一口井,還給他探了一個可以開采的花崗岩礦層。他們中年才有了我,而且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母親溺愛我,父親用他特有的方式體貼我。我們在路易斯維爾的生活給我留下的記憶不多,但那些不多的記憶都是極其健康的:井然有序的、愉快的家庭生活,許多的堂兄弟姐妹和朋友,串門和大笑,兩次盛大的聖誕慶典;我還記得,我出神地看著我父親刻石頭,看著他在死灰色的花崗岩上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一大堆花和葉子。

我要在此說明——因為這對我的故事很重要——我後來才知道,我們費希爾和路透家的親戚都認為,幼小的我聰明異常。我的父親和母親一直都相信這一點,但你應該考慮到父母的偏向性。

1917年,我父親在把他的生意賣了一大筆錢之後,便帶著他的小家西遷了,他要在南加州的這片有陽光、破碎的砂岩和從海里冒出來的山丘的土地上自己動手建造一個最後的家園。這部分是因為我母親罹患了可怕的慢性結核病,而醫生建議說這麼做對她每況愈下的健康極其重要,但我父親一直就對清朗的天空、四季如春的氣候和原始的海洋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深信他的天命在西邊,並且和地球上最大的海洋有聯系。

我父親對這片表面上健康、光明,本質上邪惡、陰暗的景象——大自然賜予自己一張天真的、富有青春活力的臉,用以掩蓋她的老朽和墮落——懷有根深蒂固的渴望,這種渴望啟發了我的深思,但它決不是一種不尋常的渴望。有許多人都移居到了這里,有健康人,也有病人,他們是為了陽光,為了四季如春的氣候,為了遼闊但貧瘠干旱的土地而來。唯一值得一提的、不尋常的一點就是,這里有多得超乎想像的一大批人聲稱天性喜歡人神靈交和空想。“羅斯兄弟”,“神智學者”,“四方福音傳道師”,“基督教科學家”,“統一體”,“聖杯兄弟會”,巫師,占星家——還有好多其它的人,在此聚集一堂。信仰需要恢複原始的狀態和原始的學問的人,從事受偽科學擺布的偽學科研究的人——對了,甚至還有一些很有社會地位的隱士——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大部分人只會讓我覺得可憐和厭惡,他們都如此缺乏邏輯,還喜歡張揚。讓我強調這一點——除了可能從比較心理學的觀點對他們感興趣,我決沒有對他們的勾當和他們無知的、機械地重複和模仿的行為准則產生絲毫興趣。


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是他們那種對陽光的極度熱愛——任何一種趨于時尚的人大都具有這種特性,是因為他們極度渴望能找到一片動蕩的、沒有固定疆界的土地,在那里,烏托邦理想國可以生根、發芽,不會受到文雅的奚落和由傳統引發的敵對——出于同樣的強烈願望,摩門教徒才會跑去荒涼的鹽湖城建他們的德塞萊特天堂。這似乎是一種恰當的解釋,即便是不考慮這樣一個事實:洛杉磯是退休的農場主和小商人的城市,是一個因電影產業的出現而變得緊張、騷動的城市,因此自然會引來各種各樣的騙子。是的,那樣解釋對我來說是足夠了,而且我還相當滿意,因為,即使在現在,我也不願去想那些來自宇宙之外的、非常討厭的、神秘而帶有誘惑力的低語。

(“雕刻的邊緣,”他們此時正在我的書房里說著。“原初的紹格斯,有圖畫的走廊,古老的法羅斯,卡特魯的夢想……”)

在把我母親和我安頓在好萊塢的一個舒適的公寓——那里新興的電影產業活動為我們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娛樂內容——之後,我父親便徒步上山去了,他想找一塊合適的地皮,運用他不可思議的才能,找到地下水和合意的岩層。我現在才突然想到,幾乎可以肯定,我自己一直在走的那些吸引我習慣性地去走的小徑就是他在這期間開辟出來的。不出3個月,他就找到並且買下了他想要的那塊地皮,就在一個阿爾薩斯人和法國人的定居點(除了散落的一片平房小屋,再沒有什麼了)附近,那個定居點有一個多半有點誇張的、獨特的名字:瓦爾徹斯•盧斯特,意思是,令人懷念早期的西部。

經過清理和挖掘,在那片地皮上出現了一個有細密紋理的、堅實的變質岩的上沖斷層,還有一口源源不斷、水質極好的井,這令那些本來充滿敵意的鄰居很驚訝,有點不相信。我父親守住他的秘密,開始建造——大部分都是由他獨自完成——一個大小適中的磚石建築,從它的布局和平面圖來看,它將是一所奇美無比的房子。在這個明知有地震的地區修建磚石建築,這種愚蠢的行為招致了更多人的否定和斥責。人們把這所房子叫做“費希爾的廢物,”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他們根本不了解我父親的本事和他做為石匠所具有的韌勁!

他買了一輛小卡車,開著它去找能按他要求的質量給他提供磚塊和瓦片的窯場,最南到了樂古納灘,最北則到了馬利布。最後,他用銅把一部分屋頂包了起來,幾年後,這部分屋頂就變成了漂亮的綠色。在這些找尋的過程中,他和兩個人成了親密的朋友,一個是在10英里之外的海濱修建了度假勝地“威尼斯”的空想家及卓越的進步論者艾博特•基尼,另一個是皮膚黝黑、眼睛很亮、與他一樣都是自學成才的、默默無聞的建築大師西蒙•羅迪亞。這三個人分享著石頭、陶器和金屬帶給他們的詩意。


對于像他那樣的老人來說,肯定是積蓄了巨大的力量,才使他能夠完成如此艱苦的工作,因為,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我母親和我就搬進了我們在瓦爾徹斯•盧斯特的新家,在那里繼續我們的生活。

我很高興來到一個新環境,並且重新和我父親團聚,但我憎恨我必須要在學校度過的那段時間——我父親每天都會開車接送我上學。我特別喜歡在那片荒涼、干燥、遍布亂石的山丘上游蕩,偶爾和我父親一道,但大部分時間是我獨自一人,盡管我的腳不好,但我的行動還是很敏捷的。我母親老是替我擔心,特別是因為有時人們會遇到長著棕色和黑色長毛的鳥蛛以及蛇,包括有毒的響尾蛇,但我不願意受約束。

我父親很快樂,但當他不停地做他那些數不清的活計——主要是與藝術有關的,包括裝修我們的家——的時候,他也像是一個處于夢想中的人了。我家的房子是一個華麗的建築,但我們的鄰居還是繼續搖著他們的頭,抱持著懷疑態度嘖嘖地批評它六邊形的外觀,半圓的屋頂,緊固地砌起來(但沒有再加固)的厚磚牆,和顏色鮮豔的屋瓦,以及花哨的石雕圖案。“費希爾的廢物,”他們會悄悄地說一句,然後咯咯地笑著。但是,皮膚黝黑的西蒙•羅迪亞來我家時卻贊許地連連點頭,有一次,艾博特•基尼來欣賞這所房子時,坐了一輛很貴的車,他的黑人司機似乎還和他關系很親密。

我父親的石雕確實是相當精美,但它們的主題和位置也會讓人覺得有點不安。在地下室里,地板是我父親用他打磨的天然石塊鋪成的,那上面就有這麼一個石雕。有時我會看著他在那兒刻那個石雕。沙漠、植物和蛇似乎是它的主要內容,但當你仔細研究它時,你會覺得那里面也有好多海里的東西:鋸齒狀的、彎曲纏繞的海草,盤繞著的海鰻,用觸須探路的魚,章魚的手臂,還有大魷魚的兩只眼睛正在偷偷地從珊瑚城堡中往外看。在它的中間,他很突兀地鑿了一行花體字:“夢想的大門。”我幼稚的想像力被激發起來了,但我也有點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