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最深處的恐懼(3)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1921年左右——我開始夢游了,或者說至少是顯示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征兆。有好幾次,我父親都是在離我家距離不等的、我喜歡走的某條小徑上找到我,並且體貼地把我帶回家去的,又凍又怕地打著冷戰,因為這里不像肯塔基州,南加州這里的夏天,晚上冷得出奇。我還不止一次地被發現蜷縮著睡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就躺在地上刻的那行怪誕的字——“夢想的大門”——旁邊,我母親無意中曾對它表現出了一種反感,但她還是瞞住了我父親。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的睡眠習慣開始出現另一種反常,有些還是相互矛盾的。雖說是一個很好動、而且看上去很健康的10歲男孩,但我仍然像在嬰兒期似的,每晚要睡12個小時,或者更長時間。盡管這種不正常的睡眠長度與我的夢游結合在一起似乎已經說明了什麼,但我卻從來都不做夢,或者說,不管怎樣,當我醒來時,我從不記得什麼夢。在我的整個生命過程中,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只除了一次明顯的例外。

這次例外發生在那不久之後,我11歲或12歲的時候——大約1923年左右。我記得那幾個夢(不超過8個或9個),無比清晰地記得。那有怎麼樣呢?——既然它們是我一生中僅有的幾個夢,而且既然……但我不應該去預測。我當時對那幾個夢守口如瓶,在決定性的一晚來臨之前,我既沒告訴我父親,也沒告訴我母親,就好像是害怕我父母會擔心或(小孩子就是怪!)不贊成似的。

在夢里,我發現自己正穿行在低矮的通道和隧道里,我的全身都被生生地劃破了,要不可能就是被堅硬的岩石咬的。我常常覺得我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但我不能說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只能說我常常會感到很熱,會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來自上方的壓力。但有時這種壓力感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會覺得在我頭頂上方很遠的地方有大量的水,但我說不出我為什麼會這麼猜想,因為這些奇怪的隧道一直是非常干燥的。但我在夢里會覺得,那些洞穴在太平洋下媸俏拗咕車匱由斕摹?

那些隧道里並沒有顯而易見的光源。至于我是如何看見里面的東西的,我在夢里給出的解釋很荒謬,但也相當獨到。隧道的地板是一種怪異的紫綠色。我在夢里解釋說,這是從遙遠的外層空間穿過厚厚的岩層照射下來的宇宙射線反射出來的(在當時的報紙上有好多這類的內容,激發了我幼稚的想像力)。此外,隧道的半圓形天花板閃著一種怪異的橙藍色光。我好像知道,這是某些不為科學界所知的射線反射的結果,這些射線是從白熾的、緊密的地核穿透堅固的岩層照射上來的。

這種奇異的混合光線使我看到了覆蓋在隧道牆壁上的陌生的雕刻和凹凸的壁畫。刻畫在牆壁上的那些內容使人強烈地意識到那些都是海洋里的景象,而且還會產生一種恐怖感,但它們又出奇地一般,好像就是一些精確地描畫海洋和海底生物及整個異域生活的圖景。如果說一個具有神奇心態的魔鬼的夢境能夠被具像畫的話,那麼我在隧道牆壁上看到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形象就是最好的體現。或者,如果這樣一個魔鬼的夢境有一半被具體化並能夠在這些隧道里移動的話,它們就會形成這樣的牆壁。

最初,在我的夢里,我沒有意識到我有一個身體。我似乎是一個以一定的節奏速度在隧道里漂浮的視點,時快,時慢。

而且,起初我在那些折磨人的隧道里根本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但我還是不斷地感到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是與一種渴望交雜在一起的。這是一種令人極度不安和疲憊不堪的感覺,除非是(只有一次例外)我在我的夢消失之後才醒來,否則的話,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幾乎無法掩飾這種感覺,就好像我的感覺被暫時耗盡了似的。

接著,在我的下一個夢里,我開始能看見隧道里有東西了——一些生物,它們隨著我(或我的視點)的運動,以同樣的節奏在漂動著。它們是一些蠕蟲,有一個人那麼長,有人的大腿那麼粗,呈均勻的圓柱形。從頭到尾,有好多對小翅膀,像蜈蜙的腳那麼密集,像蒼蠅的腿那樣透明,還不停地拍動著,產生一種低沉的、令人難以忘記的、可怕的嗡嗡聲。它們沒有眼睛——它們的頭是一個圓形的嘴,長著一口尖牙,像鯊魚的牙似的。雖然看不見,但它們似乎能在短距離內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它們會突然閃開,避免互相碰撞,而它們這種突然的動作讓我特別害怕。

緊接著,我又夢見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身體。簡單地說,我自己就是那些長著翅膀的蠕蟲之一。我的恐懼更加大了,但那個夢又再一次一直持續到它的消失,而我醒來的時候只有對恐懼的記憶,依然能(我覺得)保守我的夢的秘密。

接下來的一次,我夢見我看到了3條長著翅膀的蠕蟲在隧道里的一處比較寬的地方扭動著,在那里,來自上方的壓力感是最小的。我依然還是一個觀察著,而不是一個參與者,我自己的蠕蟲身體是在旁邊的一個比較窄的隧道里浮動的。在一個沒有視力的蠕蟲身體里,我是如何能夠看東西的,我的夢沒有對此做出解釋。


它們正在折磨一個個頭相當小的人類犧牲品。它們的三張嘴聚在一起,蓋住了他的臉。它們發出的可怕的嗡嗡聲就像是它們饑餓的肚子在叫,能聽到它們吸吮的聲音。

金發、白色的晨衣、還有一只輕度萎縮和明顯向內扭曲的腳使我知道,那個犧牲品就是我自己。

在那一刻,我劇烈地抖動起來,那景象浮動著,透過它,我看見了我母親那張驚恐不安的大臉,她正低頭凝視著我,我父親焦慮的臉龐就在她身後。

我陷入了恐懼的痙攣之中,四肢亂踢亂打,我不停地尖叫。過了好幾個小時,我才平靜下來,過了好幾天,我父親讓我把我的惡夢講給他們聽。

從那以後,我父親定了一條嚴格的規矩:不管我看上去做著多可怕的惡夢,也不許有人來把搖醒。後來我才知道,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皺著眉頭觀察我,克制著要把喚醒的沖動,也留意著不讓別人那麼做。

在那之後的幾個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但當我不再反複做惡夢了,而且當我醒來時,又不記得我做過夢的時候,我平靜下來了,而我的生活,不論是睡著,還是醒著,都重新變得非常平靜了。實際上,就連我的夢游都不是那麼頻繁了,但我睡的時間還是長得不正常,而且我父親還禁止別人強行把我叫醒。

我從那以後便開始懷疑,我的無意識的夢游的明顯減少究竟是不是因為我或我的某個部分變得更具有欺騙性了。不管怎樣,我的習慣慢慢地改變了。

但我時常會捕捉到我父親看著我的目光,那是一種深思熟慮的目光,就好像他非常想和我說說各種各樣的深奧的事情,但到最後,他總是會把這種沖動抑止住,只限自己督促一下我的學業,並和我一同散步,並沒把這樣一種危險放在心上:在我喜歡走的那幾條小徑周圍,蛇變得多了起來,也許是因為負鼠和浣熊都被消滅了吧;他讓我穿上了結實的高統皮靴。

有一、兩次,我覺得,當西蒙•羅迪亞來我家時,他們倆在偷偷聊著關于我的事。

總的來說,我過的是一種孤單的生活,而且至今如此。在鄰居當中沒有我們的朋友,在朋友當中沒有我們的鄰居。這起初是因為我們的房子相對比較孤立,而且在戰後那些年里,我們帶德國味的姓氏會招人側目。但當我們有了更多的、寬容的鄰居之後,情況卻仍未改變。也許,如果我父親能活得長一些的話,情況會有所不同。(他的健康狀況很好,除了有眼部疲勞的症狀——他會短暫地看到跳動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