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最深處的恐懼(5)



不幸的是,我的努力又白費了。第一學期還沒結束,我便回到了南加州,一連串的打擊使我身心俱疲:神經過敏,思鄉病,身體病症(貧血),越來越長的睡眠時間,還有,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的夢游症又複發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夢游到阿克漢姆西部的那些荒山深處。我用了對于我來說似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來努力想堅持下去,但在我出現了一些特別嚴重的症狀後,學校的醫生還是勸我放棄了。我覺得,他們認為我連適度的堅強都不具備,而且他們對我給予的不是同情,而是憐憫。看著一個年輕人被那種只有受驚的小孩子才會有的傷感和渴望折磨著,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在這點上,他們似乎是對的(雖然我現在知道他們是錯的),因為我的病除了證明(很顯然地)是思鄉症外,什麼都不是。我如釋重負般地回到了我母親身邊,回到了我們在山丘上的磚屋,當我重新走進每一個房間時,我又找回了更多的信心——特別是在地下室里,當我看到打掃得很乾淨的硬石地板,和我父親的工具、化學藥品(酸之類的),以及刻在地板上的、以海洋為題材的裝飾雕刻和那行花體字“夢想的大門”時。當我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學時,似乎一直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在拽著我,讓我回來,只有在現在,它的拉力才完全松弛下來。

(那些聲音鋪天蓋地:“必不可少的水手,大袞的神殿,灰色的、扭曲的、脆弱的畸形,笛聲的喧囂,魯雷的珊瑚城堡……”)

那些山丘和我的家一樣幫助我找回了信心。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我每天都去山上漫步,穿行在那些熟悉的小徑上,兩邊都是枯黃的矮樹叢,我的腦子里全是古老的故事和童年時的思想片斷。我覺得只有在那個時候,只有在我重新回來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那些山丘對我意味著什麼。從水手山和陡峭的威爾遜山——還有它宏偉的天文台和100英寸長的反射鏡——下行,穿過遍布洞穴、有許多蜿蜒的分支的圖強迦峽谷,來到那片平地上,然後越過低矮的凡爾杜果山和附近的、格里菲思天文台——和它的小望遠鏡——所在的那座山,走到險惡的、幾乎難以企及的波特里洛和蜿蜒的、因巨大的、原始的太平洋突發大災難而形成的托龐迦大峽谷——所有這些山丘無一例外的都是沙質的,有裂縫的,暗藏著危險,泥土就像岩石,而岩石就像風干的泥土,腐朽,易崩塌,而且多孔易滲水:我(一個跛腳的人,驚恐的聆聽者)像是著了魔似的被這一切吸引住了。實際上,現在我還有越來越多的著魔症狀:說不清是為什麼,相比于其它小徑,我對某些小徑感到更親切,而有些地方是我必須要駐足停留一會兒之後才能離開的。我的幻想或看法比已往更明確了,我認為在那些小徑下面有隧道,是那些在隧道里游蕩的東西把遠處那些毒蛇招來的,因為它們是同類。是否有一些可怕的事實引伸到了我童年時的那些惡夢里呢?——我回避了那種想法。


正如我所說的,這一切都是我在從東部回來之後的一個月里所認識到的。在那個月的月底,我決心要戰勝我的魔症和我令人反感的思鄉病,以及所有那些難以捉摸的軟弱和內心的障礙,正是那些障礙使我無法成為我父親夢想要我成為的那種人。我發現,完全中斷我父親為我計劃好的在米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學業是不可取的;所以我決定要擺脫困境,但又不離開家:我要去附近的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選修課程。我要學習,鍛煉,強健我的身體和頭腦。我記得我做出的決定是很認真的。這其中有些東西非常具有諷刺意味,因為我的計劃看似合情合理,卻是我更進一步陷入心理陷阱時不可避免的一步。

不管怎樣,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我似乎生活得很好。配合著系統的鍛煉及更好地控制飲食和休息(還是一夜睡12個小時),我變得比以前健康了。我在東部時出現的所有問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不再夢游了。我不住校,而我在學校里一直不斷進步。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些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帶有悲觀情緒的詩,還夾雜著玄學的思索,那些詩使我在一個小的讀者圈里小有名氣。奇怪的是,令他們產生興趣的是我從阿克漢姆帶回來的一件影響深遠的東西,一小本詩集,那是我在那里的一個到處都是灰塵的舊書店里買的,《亞撒索和其它的恐懼》,作者是當地的一個詩人,愛德華•皮克曼•德比。

現在我知道了,我在大學的那幾年里所取得的新成績在很多程度上是具有欺騙性的。因為我決心要開始一種新生活,從而把我帶入一個新境界(但要讓我留在家里),所以我才會覺得我進步很快。在我的整個大學階段,我一直努力使自己保持那種信念。至于我為什麼始終無法深入研究任何課程,至于我為什麼始終無法創造出任何需要持久的努力才能完成的東西,我給自己的解釋是,我現在所做的都是為將慈〉夢按蟪刪投械摹白急腹ぷ鼇焙汀爸橇Χㄏ頡!?

我想我知道我都看了哪些書,但此時那些聲音正在告訴我,“納戈-索斯秘語,尼亞拉索特普的鎖骨,洛馬的連禱文,皮埃爾-路易斯•蒙塔尼的世俗沉思錄,死靈之書,克拉姆亞的贊歌,楊-李的概要……”

(外面已經是正午了,也許正午都已經過了,但屋里還是很冷。我勉強吃了點兒東西,又煮了些咖啡。我已經下到地下室來了,正查看著我父親的工具和其它東西,他的大錘和酸瓶等東西,還看了看那行字,“夢想的大門,”並且輕輕地在上面踩了踩。那里的聲音最大。)


在我的6年大學生活和“詩意的”生活里(我承受不了全日制課程),只要說我活得還有一部分人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我已經逐步放棄了我的一切雄心壯志,變得滿足于過一種微不足道的生活了。我花時間在一些容易的課程上,寫一些小散文,偶爾也寫一首詩,照料我母親(除了為我擔心,她的要求不高)和我父親的房子(房子建得很結實,幾乎不用照料),心不在焉地在山里閑逛,睡長覺。我沒有朋友。其實,是我們沒有朋友。艾博特•基尼已經去世了,而且洛杉磯把他的威尼斯偷去了。西蒙•羅迪亞也不再來我家了,因為他現在完全投入到他獨立進行的一項偉大工程中去了。有一次,在我母親的要求下,我去了沃茨,在那片裝點著獻花的、丑陋的平房區,突兀地矗立著他那個神話般的塔,就像一個藍綠色的波斯夢。他沒記起我是誰,隨後他邊干活,邊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我。我父親留下的錢(都是銀元)對我母親和我自己綽綽有余。簡而言之,我已經變得聽天由命了,而且沒有感到不愉快。

這對我來說很容易,因為我開始漸漸專注于奧斯瓦爾德•施彭格勒的學說,他認為文明和文化是有循環的,而我們自己的浮士德式的西方世界連同它全部的、對科學進步的宏偉夢想正走向一種野蠻的狀況,這種野蠻將會吞沒它,就像哥特人、汪達爾人、錫西厄人和匈奴人吞沒強大的羅馬帝國和後來的拜占庭一樣確定無疑。當我從我的山頂俯瞰熙熙攘攘的洛杉磯時,我平靜地想像著未來的那些日子,一隊隊氣勢洶洶、蓬頭垢面的野蠻人將走在鋪著柏油、坑坑窪窪的街道上,把每一座廢棄的多用途建築都看作是另一種“茅屋”;建在山頂上的格里菲思公園天文館——有著高大的外牆的浪漫的石制建築,看上去就像是堅固的堡壘——將會成為某個卑鄙的獨裁者的大本營;工業和科學都將不複存在,所有的機械、儀器都會鏽蝕,被打碎,沒人會記得它們的用途……而我們的一切成就都會被遺忘,就像沉入太平洋的Mu文明那樣、像只留下南瑪托和拉帕,或只留下複活節島的那些城市那樣被徹底遺忘。

可是,這些想法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我敢肯定,不是全部或主要來自施彭格勒的學說。不是,它們有一個更深層的源頭,我非常害怕。

但我這樣想了,我這樣相信了,我這樣逃避我們的商業社會的追求和誘人的目標。我從墮落和衰退的角度來看每一件事——好像時間就像令我著魔的那些山丘一樣糟朽,容易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