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最深處的恐懼(4)



但沒有也許。在1925年那個災難性的星期六,他和我一起去做我的一次例行散步,當我們剛走到我喜歡的一處地方時,他腳下的地面裂開了,他就從我身邊消失了,當他疾速下墜時,他發出了驚呼。就這一回,他對地下條件的直覺離他而去了。在一些岩石和砂礫在滑落的過程中發出了一些刮擦的聲響後,一切都靜了下來。我爬到周圍都是荒草的那個黑洞邊緣,驚恐地往下看著。

我聽見我父親在下面很深的地方(聽上去是這樣)無力地呼喊著,“喬吉!快叫人來!”他的音調很高,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就好像他的胸部被卡住了似的。

“爸爸!我就下來!”我把雙手合起來,做成喇叭筒狀,圍在嘴邊,哭喊著,當我把扭曲的腳伸進洞口,探尋著支撐點時,我又聽到了他驚恐但發音清楚的聲音,聲音還是那麼高,而且顯得更吃力了,好像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攢足了一口氣:“不要下來,喬吉——你會引發山崩的。去找……一根繩子!”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把腿從洞里拿出來,搖搖晃晃地趕快往家跑。我的恐懼加大了(或者,也許是減少了一點兒),因為我想到了戲劇性的一幕——在那年初的時候,我們用我做的小礦石收音機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在聽廣播里連續報道的一場漫長的、激動人心(但最終沒有成功)的營救:弗洛伊德•柯林斯在肯塔基州的洞穴城附近讓自己掉到了“沙洞”里。我覺得我為我父親預見到了這戲劇性的一幕。

很幸運的是,一個年輕的醫生正在我們家附近打電話,很快他便和其他一些人在我的引領下來到了我父親消失的地方。黑洞了什麼聲音都沒有,我們喊呀,喊呀,我記得,當那個勇敢的醫生不顧大多數人的反對,堅持要下到洞里去的時候——他們帶了一根結實的繩子和一只手電筒,有兩個人還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就好像整個事情都是我編出來的似的。

他往下走了好長時間,下降了大約50英尺,又差不多用了同樣的時間才被拉上來。當他露出頭來的時候,全身都沾滿了沙土——大塊的橘黃色汙跡——他告訴我們說(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見我母親和另外兩個女人匆匆地趕來了)我父親深深地陷在沙土里了,只有頭還露在外面,他確信無疑是死了。

就在那時,又傳來了一聲隆隆聲,那個黑洞又自行坍塌了。站在洞口邊緣的一個人差點沒躲開。我母親撕心裂肺地叫著,撲倒在發黃的荒草地上,隨後被拽回家去了。


經過幾周的努力,情況表明我父親的尸體是無法找回來了。人們將一些水泥和沙子倒進了遺留的洞口,把洞填上了。他們禁止我母親在那個地點立墓碑,但進行了某種補償——我不明白那是什麼邏輯——洛杉磯縣送了一塊別處的墓地給她。(現在,那里安葬著她自己的尸體。)最後,一個拉美裔的牧師在那個地方主持了一個非正式的葬禮,西蒙•羅迪亞不顧禁令,在那兒建了一小塊無宗派的橢圓形紀念碑,是他自己用無比堅實的白色混凝土做的,上面刻在我父親的名字,還嵌了一個用藍色和綠色碎玻璃拼成的裝飾畫,畫上依稀表現出了海底的景象。紀念碑現在還在那兒。

我父親去世後,我變得比已往更孤僻、更心事重重了,而我母親很靦腆,本就患了肺癆,現在更充滿了歇斯底里的恐懼,根本不會鼓勵我去和人交際。實際上,差不多從我記事時起,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自從我父親安東•費希爾猝死的悲劇發生後,對我來說,除了我自己的沉思,和這所建在山丘上、刻有好多怪異的石雕的磚屋,以及那些山丘本身——那些沙質的、松軟的、浸過鹽水的、被太陽炙烤的山丘——以外,再沒有什麼顯得更重要了。那些山丘在我的成長經曆中起到的作用太大了:我跛著腳走在它們崩塌的山脊山,走在它們裂著縫、暗藏危險的、懸垂的砂岩下,走在那些流經山里各個峽谷的、經月干涸的小溪邊。我想了好多關于過去的事,想那些隨著巨大的流星雨從外星降落到地球的不速之客——據說印第安人就相信這些,想那些在狂亂的掘水過程中猝死的蜥蜴人,想那些從它們在浩瀚的太平洋——它構成了一個和那些星星一樣向西延伸的、完整的世界——下面的營地通過隧道鑽出來的、長著鱗片的“海人。”從小的時候起,我就對這種很原始的傳說有了極大的興趣。我看到的景象成了我頭腦中的景象的核心。在我能睡很長、很長時間的那些晚上,我在這兩種景象中蹣跚穿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能確信是這樣。而到了白天,我就會出現轉瞬即逝的、可怕的幻覺,看到我父親在地下,沒精打采地和出現在我的惡夢里的那些長著翅膀的蠕蟲在一起。此外,我還產生了一種想法或說是幻想,覺得我經常走的那些小徑下面對應地布設著一個隧道網絡,隧道的深度各有不同,但都通向地面各處“我喜歡的地方。”

(“依格傳奇,”那些單調低沉的聲音在說。“紫羅蘭花束,球狀星云,緬茄之犬和它們邪惡的本性,‘毒耳’的天性,五彩的混沌,偉大的卡特魯的隨從……”我做好了早飯,但我吃不下。我大口大口地喝著熱咖啡。)

我不能再喋喋不休地述說我的夢游了,也不能再不停地說我那些長得不正常的睡眠了,我母親發誓說,我睡覺的時候腦子是在別處的,它是否和早年人們所說的那種顯現在我身上的聰明勁一起離我而去了呢?的確,我在那所半鄉下的小學學得很好,後來在那所有校車來接我的遠郊高中里學得也很好;而且我以前確實對許多科目都感興趣,並且顯示出了出色的邏輯推理能力和想像力。問題是,我似乎無法保持這種能力,無法做出一種持續的努力。我的老師經常給我母親添亂,說我不預習,不完成作業,可一到考試的時候,我總是能有令人信服的表現。我對一些秘密的事的興趣似乎也在很短的時間里逐步消失了。我的確是特別缺乏注意力。我記得我經常是坐在那兒,手里捧著一本我喜歡的書,然後,過了幾分鍾或幾小時後,發現我自己翻過了好多頁,卻不記得我讀過的內容。有時,我只是因為想起了我父親“要學校,要深入的學習”的督促,才繼續學下去的。

你可能以為這不足掛齒。對于一個自閉的孩子來說,沒有顯示出巨大的毅力和智慧力是沒什麼值得奇怪的。對這種孩子來說,變得懶惰、軟弱和優柔寡斷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沒什麼奇怪的——只有太多的憐憫和責備。我經常會自責,因為正像我父親鼓勵我的那樣,我感覺到了我自身的一種力量和一種能力。但是,有太多的人是無法失去他們的力量的。後來發生的一些事終于使我明白了,我失去的一些東西是很重要的。

我母親是按我父親留下的指示安排我的深造的,這是我現在才知道的。在我高中畢業後,她把我送進了東部的一所古老的大學——米斯卡托尼克大學,它位于古老的阿克漢姆城,緊鄰與它同名的一條蜿蜒的河流,複斜屋頂和榆樹成蔭的大道靜得似乎能讓人聽到女巫的踱步聲,雖然沒有“常春藤聯合會”的那些學校那麼著名,但它也具有和它們一樣高的地位。我父親當初是從東部一個看上他的才藝的雇主那兒聽說這所學校的,他為那個名叫哈利•沃倫的人在一片柏樹林里的沼澤地上探過一個墓地,那個人對米斯卡托尼克的高度評價使他對這所大學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在高中的成績本沒有達到入學標准(我缺少某些必備的條件),但我剛好——令我的所有高中老師都感到震驚——通過了它嚴格的入學考試,和那些在達特默思的學校一樣,它也對希臘文和拉丁文有要求。只有我才知道這會引發人們多大的猜想。我不能讓我父親在我身上寄予的希望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