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瑟西島一起崛起(4)



時間過得很快,當我在1963年7月的一個早晨發現我的信箱里有一封斯圖爾特醫生寄來的信件並且從信上獲知朱利安恢複得很快時,我一方面感到了無比的安慰和高興,但另一方面我也對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感到十分震驚。當我第二天南下去位于倫敦的斯圖爾特醫生的醫務所時,我的喜悅和驚訝是可以想見的,我發現我弟弟確實——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完全從精神錯亂中康複了。實際上,在我到達的時候,是醫生本人親自告訴我說,朱利安現在已經完全康複了,而且這種完全康複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但我對此不是很確信——似乎有一、兩點異常。

撇開已經康複的程度不談,這幾點異常是很可怕的。在我最近一次見到我弟弟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我還被他深不可測的幻覺折磨得身心俱疲。那次,我隔著裝了柵欄的窗戶站在他身邊,得知他總是呆呆地盯著北方,當我小心地問候他的時候,他回應道:“克蘇魯,奧蘇姆,大袞;黑暗中最神秘的神靈;全都在深深的夢境中,等待著蘇醒……”除了諸如此類的毫無意義的神話中的詞語,我無法再從他那里獲取任何東西。

這是多麼大的轉變啊!現在他能熱情地向我問好——雖然我以為他不會很快地認出我來——而且在我快樂地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我斷定,就我所能看到的情況來說,除了一種新具有的特征之外,他似乎就是我在他發病之前所認識的那個人。我所說的新的特征不過就是指他似乎得了很可怕的畏光症,而他現在戴上了一副大大的遮光鏡,即使從側面我也無法看到他的眼睛。後來我發現了這個樣子怪異的眼睛的來曆。

在朱利安為返回格拉斯哥做准備的時候,斯圖爾特醫生把我帶到了他的書房,我在那兒簽署了必要的解除限制的文件,並且聽他講了我弟弟神奇的康複過程。在一周前的一天早上,當醫生正要去特殊病房的時候,他發現朱利安蜷縮在毯子下面。他不出來,也不讓別人揭開他的毯子,直到醫生同意給他一副非常深的墨鏡為止。雖然這個蒙住眼睛的要求有些奇怪,但令那位驚訝的精神科醫生感到高興的是,從開始治療那天起,這是朱利安第一次有意識地認知存在物。


事實證明眼鏡的價值非同尋常,因為自從戴上它,朱利安就開始迅速地恢複到了他目前具有的常態。唯一一點似乎令醫生不高興的是,我弟弟如今率直地表示他不願摘掉眼鏡;他聲稱光線會刺痛他的眼睛!但醫生也告訴我,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可以預見的。在他長期患病期間,朱利安與現實世界已經相隔甚遠了,可以說,他空閑的感覺官能已經部分萎縮了——差不多停止了活動。他的康複使他這樣一個被長期禁閉在一個黑暗的籠子里的人突然要去面對光明的外部世界:這也部分解釋了在朱利安康複的第一天他在一舉一動中所表現出來的笨拙和遲緩。醫生的一個助手曾說起我弟弟最怪異的一個動作,當他想要拿起或查看某個東西的時候——即便那是一個很小的東西——他會用雙臂把那個東西夾住,就好像他全然忘記了他的手指是干什麼用的!還有,開始時,他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像一只企鵝似的,而且他最近重新獲得的機敏的表達能力曾經莫名其妙地經曆過數次衰退——他的語言退化成了一種像是模仿英語發音的粗嘎的咝咝聲。但所有這些異常表現在他康複後的頭幾天就全部消失了,朱利安的康複就和他的發病一樣令人完全無法解釋。

在從倫敦北上去格拉斯哥的火車頭等車廂里,我把我想向我弟弟提出的比較顯而易見的問題都提了出來——順便提一句,他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都是謹慎的不置可否——我拿出了一個小筆記本,開始念起來。過了幾分鍾,我被一列經過的火車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並且隨即感到很高興,因為車廂里只有朱利安和我兩個人了。我弟弟顯然對一張舊報紙上的某些內容產生了興趣,而我不知道當別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時會怎麼想……在他讀報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很不高興而且,對,幾乎是邪惡的表情。再配上那副怪異的眼鏡,他的表情看上去就更糟了;那是一種混合著無情的挖苦、惡毒的喜悅和極度的蔑視的表情。我吃了一驚,但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當朱利安去過道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我拿起了那張報紙,翻到了他讀的那一版,也就是導致他表情扭曲的那一版。我立刻明白了是什麼影響到了他,當我讀那篇文章的時候,舊時恐懼的陰影一時間又在我的心頭閃過。我是第一次讀到這段文章,這本來也不足為奇——自從一年前發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之後,我幾乎沒看過報紙——但這篇文章似乎和我一年前看到過的那篇報道如出一轍。那上面寫的幾乎就是在那個充滿不祥預兆的夜晚所發生的事的翻版:全國各地的瘋子都表現得活躍起來,一些正常人突然有了瘋狂、怪異的舉動,英格蘭中部開始出現迷信活動和惡魔崇拜,在哈登的海邊出現了海里的東西,在科茨沃爾德丘陵地帶還發生了更不可思議的事。

一種奇怪的來自海底的寒意襲上我的心頭,我趕快大致瀏覽了剩下的幾張報紙——就在我要把報紙放下的時候,我偶然發現了我有意無意間要找的東西。在格陵蘭島和蘇格蘭最北端之間的海域出現了海底擾動,這次擾動已經被記錄到了。還有——我本能地瞥了一眼報上的日期,發現報紙是整整一周前的……首先一個很顯然的事實是,斯圖爾特醫生就是在那天早上發現我弟弟在他窗戶上加了護欄的房間里蜷縮在毯子下面的。

但我的恐慌顯然是沒有根據的。在我們回到我們在格拉斯哥的家之後,令我非常高興和滿意的是,我弟弟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把他所有的關于古老的傳說和巫術的舊書都毀掉了;但他沒有要重新開始寫作的意圖。他像是丟了魂似的在房子里閑逛,帶著一種在我看來是沮喪的心情,對之前數月的事,他說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直到他死的那天晚上,我從沒看見過他把那副眼鏡摘掉。我想他可能在睡覺時也會戴著它——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了這其中的意義以及他那天晚上在我房間里咕咕噥噥地說的那些話的含義。


至于那副眼鏡:我曾經得到保證說,這種畏光症會消退,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切都越來越明白地表明,斯圖爾特醫生的保證是毫無用處的。而且,我該怎麼解釋我注意到的另一個變化呢?從前,朱利安幾乎就是一個生性孤僻的人,下巴和他的性格一樣脆弱,但他現在似乎完全改變了個性,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在最瑣碎的事上出風頭,而他的臉——尤其是嘴唇和下巴——呈現出一種剛毅,完全不同于他之前的面貌。

這些都是很令我感到困惑的事,而在幾個星期之後,我又認識到了有件事很不對勁。除了沉思,他的內心還被一種不明的恐懼折磨著。他為什麼不承認經常闖入他的睡鄉的那些可怕的夢?天知道他睡的時間有多短;當他不睡的時候,他常常在夜里含糊不清地說那些對他的長期病症有重要影響的恐怖的事,並把我從安睡中驚醒。

到了10月中旬,朱利安有了在我看來是真正好轉的變化。他變得稍稍開朗了一點兒,甚至開始看一些一直被他擱置的舊手稿了——但我並不認為他真的要繼續寫那些手稿——快到10月底的時候,他讓我吃了一驚。他告訴我說,他腦子里有一個精彩的故事,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靜下心來把它寫出來。這是一個必須要他自己寫出來的故事;他必須要做許多研究,因為他的材料都需要非常精心地准備。他要求我在他工作的那段時間要容忍他,並且允許他有盡可能多的私人空間。我同意了他的每一項要求,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覺得在他的門上裝一把鎖是如此必要的一件事;還有,他為什麼要把寬敞的地下室騰出來“為將來用。”我沒有置疑他的舉動。他要求要有私人空間,我便盡力配合他。但我承認我感到的不只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