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1)



菲利普•何塞•法默

排在德斯蒙德前面的是一個留著長發的年輕人,穿著一雙拖鞋,一條破舊的藍牛仔褲,和一件髒兮兮的T恤。在他的屁兜里塞著一本平裝的《羅伯特•布萊克作品集》。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的T恤上有兩個大大的字母,M. U.。在他的兩撇細細的胡子上粘著一些面包屑。

當他看見德斯蒙德的時候,他發黃色的眼睛——他肯定是得了黃疸——睜得老大。他說,“這兒不是申請進私立養老院的地方,老爹。”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長得出奇的犬齒,然後又轉回頭去面向入學登記台。

德斯蒙德覺得臉上發燙。從打他在一張標著“Toaahd新生A-D”的桌子前排上隊之後,他就感覺到了斜眼,竊笑,和嘀嘀咕咕的閑言碎語。他站在這些年輕人中間,就像立在花園里的一塊廣告牌,放在宴會桌上的一具尸體。

隊伍又往前移動了一個人。新生都在交談著,但聲音都壓得很低。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都很克制自己,只有排在他前面的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是個例外。

也許是周圍的環境震懾住了他們。這個建于19世紀末的體育館已經好多年沒有重新粉刷了。以前的綠色牆壁都斑駁了。高牆上打碎的窗戶都糊上了紙板,擋住了外面的天光。木地板都翹了,走起來嘎吱嘎吱地響,籃板上的籃圈都生鏽了。然而,多年以來,M. U.在所有的競技領域中都是聯賽冠軍。雖然它招的新生遠比它的競賽對手要少,但它的隊伍總能設法取勝,經常還是以大比分取勝。

德斯蒙德系上了外衣的扣子。雖然這是秋季里很暖和的一天,但體育館里卻很涼。如果他不知道的話,他會以為在他的身後立著一道冰牆呢。在他的頭頂上,大燈掙紮著想要趕走黑暗,一點點降臨的黑暗就像是沉入海底的死鯨的肚子。

他轉身看去,緊排在他後面的女孩笑了笑。她穿著一件平滑、寬松、色彩豔麗的非洲服裝,上面印著占星的符號。她的黑頭發剪得很短;她的臉不大,五官端正,但因為太尖了,所以不能說是漂亮。

在所有這些年輕人里應該是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和英俊的男孩的。他已經走過很多校園了,完全知道校花應該是個什麼標准。但這里……那邊有個女孩,排在右手邊的那個隊里,臉長得跟模特兒似的。但是,少了點兒什麼東西。

不,是多了點兒什麼。一種說不出的氣質,但是……令人厭惡?不,現在不見了。不,現在又有了。來回不停地變化,就像是一只蝙蝠在明暗之間不停地撲來撲去。

排在他前面的那個小子又轉過身來。他笑的樣子就像是狐狸看見了一只雞。

“漂亮妞,哈,老爹?她喜歡歲數大的。說不定你們倆挺般配呢。”

他的身上和衣服上的臭味在他的周圍揮之不去,就像繞著一只死老鼠打轉的蒼蠅。


“我對有戀父情結的女孩沒興趣,”德斯蒙德冷冷地說。

“在你這個歲數就不能挑挑撿撿了,”那小子說著,又轉回身去。

德斯蒙德臉漲得通紅,他很快想像自己把那小子揍趴下了。但不太管用。

隊伍又往前挪動了。他看看手表。他本打算半小時後給他媽媽打電話的。他應該能早點到這兒的。但他睡過頭了,而且鬧鍾還停了,當它又走起來的時候,似乎還滿不在乎似的。當然,它並非如此,但不知為何,他覺得他的東西就應該對他在意。這是非理性的,但他如果是一個相信理性至上的人的話,他還會在這兒嗎?這些學生有誰還會在這兒呢?

隊伍走走停停地向前移動著,像一只蜈蜙,不時地站下來,確認一下有沒有人偷了它的腿。當他排到了頭一個的時候,離他預定的打電話的時間已經過去10分鍾了。在登記台後面的是一個比他老得多的男人。他的臉上全是褶,像是在一團灰色的生面團上用手指甲劃了劃,又捏成了大致的人形似的。烏賊嘴似的鼻子貼在面團上。雜亂的白眉毛下,一雙眼睛轉個不停。

一只手接過了德斯蒙德的材料和打孔卡片,那不像是一個老年人的手。手很大,很厚,白白的,很光滑。手指甲很髒。

“我猜,是羅德里克•德斯蒙德吧。”

那聲音很刺耳,一點兒沒有一個老人所有的嘶啞的顫音。

“啊,你認識我?”

“當然嘍。我看過你的幾篇寫神秘學的小說。而且,10年前,我還拒絕了你的要求,沒給你影印那本書的某些章節。”

掛在發舊的斜紋呢外套上的名牌上寫的是:R•萊亞門,COTOAAHD。看來,這位就是“神秘藝術和曆史系委員會”的主席了。

“你寫的那篇討論阿爾哈茲萊德的名字的起源的論文是一篇很出色的語言學研究文獻。我知道那名字的起源不是阿拉伯語,甚至都不是閃米特語,但坦白地講,我不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時候被從阿拉伯語里剔除的。關于它是如何保留下來的,在你的解釋中只提到了它和也門人有關,你說它的原意不是‘瘋子’,而是‘那個看了不該看的東西的人’,真是說得太對了。”

他停了一下,又笑著說,“當你的母親迫不得已陪你一起去也門的時候,她抱怨了嗎?”


德斯蒙德說,“沒-沒人強迫她。”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可是你怎麼知道她……?”

“我看過寫你的傳記。”

萊亞門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著就像是晃動一個裝著釘子的木桶時發出的聲音。“你寫的關于阿爾哈茲萊德的文章和你在你的小說里所展現的知識就是你在60歲的時候還能被這個系錄取的重要原因。”

他在表格上簽了字,把卡片還給了德斯蒙德。“拿著這個去收銀處。噢,對了,你們家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長壽之家啊,不是嗎?你的父親是意外身亡的,但他的父親活到了120歲。你的母親80歲了,但她應該能活到100歲以上。還有你,你能再活40多年,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

德斯蒙德覺得很惱火,但還沒有到他敢于表現出來的地步。在由灰變黑的氣氛中,那個老頭的臉泛著光。那張臉慢慢漂向他,膨脹開來,猛然間,德斯蒙德就進入那些灰色的皺紋里了。這兒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

那個小人形在一個有著淡淡的光暈的平面上舞動著,然後消退了,而他又陷入了一片咆哮著的黑暗之中。他探身向前,緊緊抓住桌子的邊緣。

“德斯蒙德先生,你經常會這麼犯病嗎?”

德斯蒙德松開了手,直起身子。“太激動了,我想是。不,我從沒犯過病,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

那人輕聲笑了。“對,那應該是心情緊張的結果。或許你可以在這兒找到消除緊張的方法。”

德斯蒙德轉身走開了。在他離開體育館前,他看到的只是模糊的人影和標志。那個老巫師……他是怎麼看透他的心思的?難道那只是因為他看過他的傳記,做了一些調查,推測出了一幅完整的圖片嗎?或者還不止是這些?

太陽已經躲到了厚厚的云層後面。越過校園,越過掩映在許多樹木中的城里的房屋,就是塔米塞奇格山了。山是按那個早以滅絕的印第安人部落的名字命名的,據說,他們曾經是邪惡的巨人,並且發動了和英雄米卡圖尼斯以及他會變魔術的朋友,奇加斯帕特之間的戰爭。奇加斯帕特被殺死了,但米卡圖尼斯用魔棒把那些巨人變成了石頭。

但每隔幾個世紀,那些巨人的首領,科托阿德,就能把他自己從符咒中解脫出來,有時,一個巫師能把他放出來。那樣的話,科托阿德就會到外面游蕩一番,然後再回複到石頭狀態沉睡。1724年,在城市邊緣的一所房子和許多樹木在一個暴雨之夜被化為了平地,就像是被巨人的腳踏平了似的。那些折斷的樹木形成了一條小路,直通一座形狀怪異的小山,小山的名字叫科托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