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發配乾隆

紀曉嵐出言失謹,被乾隆皇上召進宮去,惹出了一場倒背曆書的麻煩。經過這回教訓,紀曉嵐心中確是緊張了好一陣子。說話辦事,便有點謹小慎微了。但時間不長,膽子又重新放大了,更顯得精神機警,找不出絲毫破綻。紀曉嵐的官職,在乾隆皇帝舉辦了千叟宴之後,也由兵部左侍郎改授左都禦史。

這天皇上忽然宣召,要紀曉嵐進宮面君,紀曉嵐行在路上,猜測著皇上的意圖,將新近朝里朝外發生的大小事件,一一在心中排隊,以備皇上察問。尤其是自己職責之內的事情,更是成竹在胸,可是沒有想到,這回皇上出了個難題。

行過君臣大禮之後,皇上給紀曉嵐賜坐,然後撚著胡須說道:紀愛卿,朕來問你,江南山水,秀甲天下,你可否想去游覽一番?紀曉嵐一時不知皇上為何說出此話,趕忙順其意答道:聖上容稟,江南山青水秀,物產佳絕,人傑地靈。癸未、甲申年,臣蒙聖上恩典,督學福建。有幸過江,領略了江南美景。然臣福份淺薄,因父喪匆匆歸里,未能盡心賞觀,存憾至今。江南山水,常入夢中,如蒙皇上垂愛,微臣願意供任江南。紀曉嵐以為乾隆要放他外任,心中翻滾起來。那年吏部授任紀曉嵐為貴州都勻知府,因他文才出眾,乾隆把他留下了,沒有舍得讓他赴任,改授親察一等。但時過不久,出了泄露查鹽機密一案,被貶到新疆效力三年,吃了不少苦頭。這次,聖上又有什麼想法,紀曉嵐不得而知。聖上有命,不得不從,到江南做個封疆大吏,那也是個美差啊!紀曉嵐一邊在心中思索,一邊回答著皇上,有意試探一下皇上的用意。

不想乾隆皇帝笑了起來,口中說道:朕怎麼舍得讓你離開朕躬呢,只是看你對江南有否向往之意。臣確是向往多時。不過,臣蒙聖上垂愛,受命纂修四庫,恭謹勤奮,惟恐有負聖恩,沒有心思去游曆江南。那麼朕來問你,江南如此迷人,朕是否該去江南一游?紀曉嵐忽然明白了,是皇上又萌生了巡游江南的念頭。心想皇上曾經五次去了江南,給國中政事的掌理,造成諸多不便。再說耗費巨大,有損國力。更何況皇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惟恐他經不棄旅途的顛簸。忠心事君,就要直言敢諫。于是,紀曉嵐委婉地阻諫說:吾皇萬歲,容臣細稟,聖上政躬勤慎,國運昌盛,萬民祝福。雖是七旬高齡,仍不憚勞瘁,巡視疆土,查勘民情,剔除弊政,英明治國,使日月增輝,山河添色,曆代君王,莫能相比,聖體康健,萬庶同頌,乃萬民之福。乞望龍體珍重,國泰民安。臣恭頌吾皇萬歲!萬萬歲!乾隆聽了,臉上略有不悅之色,說道:朕思慮已久,主意已定。只是耽心一幫老臣阻攔,不好駁他們的面子,特召你來,斟酌一下,講出讓人心悅誠服的理由,讓那些老臣們無話可講。乾隆皇上是既要順利地六下江南,又要讓朝中大臣心悅誠服,沒有話說,這是其本意。本來,乾隆是一國之君,說一不二,臣屬們怎會管得了皇上的事?

乾隆在封建帝王中,還算是較為開明的君主,常以從諫如流自我標榜,致使忠心報國的大臣們,直言敢諫,出現了象劉統勳、裘日修、陳大綬等敢于冒死直諫的一代忠臣,為乾隆朝的政治清明,做出了卓越貢獻。這時劉統勳已經去世,但由他開創的直諫之風尚存。

皇上想第六次下江南巡游,也不得不考慮大臣們的勸諫,所以將紀曉嵐召進宮來,密議兩全其美之策,既能順利南下,又能免去大臣們的阻諫,君臣的面子誰的也不傷著。

紀曉嵐心里清楚:皇上出行,非同尋常。不但耗費大量的財富,給地方百姓增加負擔,而且給國家政務造成許多不便,同時也讓地方官員窮于應付,苦不堪言。但此刻皇上要他出個主意,要他一同來愚弄那些忠正的大臣,此事卻非同小可!一旦傳聞出去,他將受到全國上下的噓聲,留下千古罵名,甚至可能在朝中文武的死諫之下,皇上也眾願難違,不好應付。到那時,皇上若為平息大臣們的怨氣,翻臉不認人,給他定個妖言惑君之罪,推出去當了替罪羊,丟官革爵不說,搞不好會身首異處,株連子孫。那麼,他是有苦也無處訴說想到這里,他有點不寒而栗了。這個計謀,是獻還是不獻?紀曉嵐猶豫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

紀愛卿,你為何不回朕的話?乾隆看紀曉嵐只顧思索,又追問道。

萬歲容稟:是紀昀該死,方才聽聖上說起江南,賤臣便魂不守舍,心飛到江南了。呵呵呵——乾隆撚著胡須笑起來:朕又沒說讓你去江南,你發得什麼呆?快快與朕說來,朕當如何向大臣們言明此事?這紀昀語塞,趕忙跪在地上,繼續奏說:關于這聖駕南巡一事,非同一般。恭請聖上寬限兩日,紀昀細細思考之後,臣再奏聞聖上。紀昀愚鈍不敏,請聖上恕罪。乾隆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好吧,你且退下,兩日後進宮奏來。這也確實難怪紀曉嵐,連皇上自己都難決斷的事,紀曉嵐怎敢輕易開口。乾隆好像看出他的苦衷,也沒有難為他,讓他回家思索。

紀曉嵐回到家中,一時坐立不安。皇上對他如此器重,他不能不為皇上出謀獻策。然而,事關重要,作為人臣,需要萬分謹慎。此時此刻,皇上曆次南巡的傳聞,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湧動起來:皇上曾五次南巡,或是稱奉皇太後出游,查閱海塘;或是稱帶皇子巡視,考察吏治,都是堂堂正正的理由。盡管如此,每次啟駕南巡之前,都有忠正勇敢的大臣出來勸諫。這也難怪那些大臣的勸阻,因乾隆到了江南,除了盡興地游山玩水,還臨幸了眾多的江南佳麗。

那些地方官紳、富商大賈,為了迎合皇上,討取乾隆的歡欣,競相營造園林,作為皇上駐蹕之所。到處物色美女,教以琴棋書畫,歌舞笙簫,個個色藝雙絕。皇上久居深宮,所見的都是北地佳麗,一旦見南國嬌娃,更喜其溫柔玉肌,宛轉嬌喉。每次臨幸,都痛快淋漓,真想脫去龍袍,居留江南,專注地享受那花間柳巷的快樂!

紀曉嵐在宮中為官多年,又有一些相熟的太監,早就聽過這些傳聞。他想起皇上那一年下江南的傳聞及其以後發生的事,真有些不寒而栗了:乾隆那次巡幸江南,一路上眠花宿柳,禦駕到達杭州的時候,已經臨幸了十幾個江南美女,這些事,都瞞著皇太後的耳目。一來因為皇太後的坐船在禦舟後面,不易察覺;二來皇上不是上岸到官紳家里,便是在深夜悄悄地弄上船來,皇太後哪里知道?

但乾隆這次南巡,所做的種種風流事,卻沒能瞞住皇後烏喇那拉氏。

這個烏喇那拉皇後,是滿州正黃旗人,一等承恩公那爾布兒之女。她比乾隆小七歲,在乾隆登基以前,就是他的側福晉。乾隆登基坐殿的第二年,她被封嫻妃。烏喇那拉氏不僅美貌超群,端莊秀麗,而且溫恭和順,深明大義,深得乾隆皇帝的寵愛。乾隆十年,她又被晉封為嫻貴妃,乾隆的第一個皇後孝賢皇後富察氏逝世,烏喇那拉晉為皇貴紀,代理皇後管理六宮事務。乾隆十四年,她被封為皇後,並陪伴皇帝兩巡中州,先後生了十二子永璂,皇五女和皇三十子永瑁不料想,就在這次陪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視時,她的厄運終于來到了。

烏喇那拉氏的鳳船,在皇太後的後面。一路上,她派幾個心腹太監,打聽皇帝的舉動。她見皇帝無所顧忌,亂播龍種,心中無限惱怒。但因太後十分溺愛乾隆,乾隆的種種無道的作為,又全都瞞著皇太後。皇後即使向太後講了,太後怎麼不向著皇上?所以皇後一路忍耐。

現在到了揚州,揚州又以美女著稱,說不定皇上會干出些什麼風流事體。皇後心中,不勝酸楚。

夜色來臨,幾艘船停在岸邊。皇後透過舷窗,看到禦船上燈火通明,不見皇上召見,心中無限惆悵。正在這時,太監到艙內報道:啟奏娘娘,皇上把許多歌妓,接到船上來玩耍。烏喇那拉氏皇後立刻氣得雙眉緊鎖,玉容失色。恨不得立刻趕到禦舟上去勸諫,又怕當著一幫妓女的面,羞了皇上。

皇上怒惱,事態就無法收拾,皇後站在船頭上聽前面禦舟上傳來一陣陣歌舞歡笑,皇後心中痛苦難忍。

皇後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進艙去,拿起筆來,寫了一個極長的奏章,勸皇上保重身體,不可荒淫。寫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掩面痛哭,哭過了再接著寫,在一旁伺候著的宮女太監,勸又不好勸,只好站在一旁看著。

皇後寫完了奏章,向岸上看時,正是燈火通明、車馬雜遝,那班妓女,辭別皇上,登岸回院的時候。皇後悄悄說道: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見皇上去了。皇後匆匆地梳妝了一回,抹去臉上的淚痕,手中拿著奏章,任爾太監、宮女們拉住皇後衣角,如何勸諫,她總不肯聽。

這下急壞了總管太監,他趴在皇後腳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正在快活的時候,娘娘這一去,不但沒有什麼好處,反叫皇上生氣,那時不但奴才要掉腦袋,怕娘娘也未必方便。

況且時候到四更了,那班下流坯子也去了,皇上正好睡覺呢,娘娘既有奏章,待天亮以後,奴才替娘娘送去,豈不是好?皇後聽了,止不住又流下淚來,嗚嗚咽咽地說道:皇上這樣荒淫下去,天怒民怨,社稷危亡,便在眼前。

我職司六宮,居于坤位,有匡君之責,如何任皇上妄為?我今主意已定,拼著一死,也要去見皇上一面。倘若不幸死在禦舟之上,你們便把我的貼身衣服和皇後的寶璽,送去俺父親大將軍家里,只說俺因苦諫皇上而死。皇後說到這里,便忍不住哽咽萬分,不能說話了,雙腿一軟,側身坐在椅子上,宮女上前服侍,洗臉送茶。

停了一會,止住了哭,皇後一縱身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嘴里說聲:俺終須要見皇上去。便飛也似地走出船艙。

皇後踏上跳板,宮女、太監們忙去攙扶著。皇後急急走著,兩眼望著前面的禦舟,忽然見禦舟桅杆上,掛著一盞紅燈,閃閃爍爍地射出光來。皇後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伸著手向那紅燈指著,兩眼一翻,倒在宮女們的懷里。暈厥過去了。


那班宮女、太監們慌了,既不敢聲張,又不敢叫喚,架著皇後,輕輕地拍著皇後的胸口,按摩著穴位,又灌下人參湯,皇後才慢慢地清醒了,眼淚又像小河一樣直淌下來。

皇後見了禦舟上的紅燈,為什麼如此傷心?原來,宮中有個規矩,皇帝在屋子里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點著一盞紅燈,叫人知道回避,又叫人不可驚動皇上的意思。

如今在禦舟上,那盞紅燈,沒有地方可以掛,便掛在了桅杆上,因此皇後見了,知道皇上有寵幸的人,心中不覺一酸,眼前一陣黑,便暈了過去。

待到皇後醒來,吩咐總管太監到舟上去打探,誰在那里侍寢,那太監去打聽了回來,悄悄地報道:如今在禦舟上侍寢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揚州的閨秀,兩個是方才留下的歌妓。皇後聽了,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皇上敢是不要命了嗎?俺越發不能不去勸諫了。說著,聽得遠遠的雄雞啼鳴。皇後又說道:五更時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皇後叫侍女整一整衣服,悄悄地走上岸去。宮女們扶著,太監們隨著,前面照著一對羊角小燈,慢慢地走到禦舟上來。

禦舟上值夜的侍衛,和岸上的守衛的兵士,見皇後忽然到來,慌得他們忙趴下去跪見。太監傳皇後的旨:不許聲張。

皇後也不用人通報,走進中艙,見桌上放著三五只酒杯兒,杯中殘酒未冷,桌下落著一只小腳鞋兒,金繡紅綾,十分鮮豔,皇後看了,輕輕歎了一口氣,便直入後艙,錦帳繡帷,正是皇帝的寢室。

烏喇那拉皇後直走到禦榻之前,也不叫醒皇帝,突然在地上跪倒,拔去頭上的釵簪,一縷云鬟,直瀉下地來。然後從太監手中接過一本祖訓,朗朗地背誦起來。

乾隆皇帝正摟著兩個妓女睡著。那妓女卻不敢合眼,見忽然走進一個貴婦人來,知道不是平常的妃嬪,忙悄悄地把皇帝推醒。

皇帝睡眼惺松,聽見有人背祖訓,他沒奈何,只得從被底下坐起來,披上衣服。又在被面上跪倒,恭恭敬敬地聽著。

待聽完了祖訓,乾隆走下床來,十分惱怒,直問皇後說:你什麼時候闖進來的?皇後低著頭答道:臣妾該死,聽過五更雞鳴,天已放亮,臣妾請個聖安!乾隆冷笑一聲:好個不知體統的皇後!沒看到桅杆上的紅燈嗎?敢是在暗地監察朕躬?一句話,問得皇後無可回答。

乾隆氣憤不減,又接著說道:

你在暗地里監察朕躬,倒也罷了;如今這夜靜更深的時候,你悄悄地闖進寢室來,敢是要謀刺朕躬嗎?這句話說得太重了,皇後也覺得實難承受,也慍然變了臉色,兩行珠淚,倏地流淌下來,淒聲說道:陛下這句話,叫賤妾如何擔當得起?賤妾既已備位中宮,便和皇上是嫡體。聖駕起居,是賤妾應當伺候的。如今聽說皇上有過當的行為,賤妾不自揣量,竊欲有所規勸,又怕在白天拋頭露面,失了體統,特于深夜到此,務請陛下三思。煙花賤妾,人盡可夫,陛下不宜狎近,倘有不測,賤妾罪該萬死了。皇上被驚醒了好夢,心中萬分憤怒,又聽皇後罵那妓女,更加忍耐不住,把床頭的小鍾,打了一下,進來四個太監,皇上喝道:拉出去!太監看見是皇後,卻不敢怠慢,便恭恭敬敬走上去,扶皇後起來。皇後直挺挺地跪著,死活不肯起來,哭著說道:陛下不顧念賤妾的名位,也須顧念俺夫妻一常怎麼沒有一點香火情呢?陛下無論如何憤怒,只求看了臣妾的奏章,臣妾便是死了也不怨啊——說著,皇後把那奏章高高捧起。

皇上無可奈何,把奏章接過來,約略看了幾句。見上面拿他比著隋煬帝、正德帝,不覺大怒,把奏章拋在地上。搶上前去,揚手一巴掌,打在皇後左面粉頰上,接著,右面臉上又是一下。打得皇後兩腮紅暈,嘴里淌出血來。

太監急忙上去遮住,皇上氣得憤憤地披上風兜,走出艙去。說一聲:見太後去。皇後用膝蓋爬行,搶上幾步,抱住皇帝的一條腿,死勁不放,說道:陛下今日便是殺了臣妾,也請陛下看完了臣妾的奏章再走,嗚嗚嗚皇上被皇後抱住了,脫不開身,一時火起,提起另一只腳來,奮力一踢。可憐皇後肋骨上挨這一腳,啊地一聲慘叫,痛得暈倒在地。

皇帝也不回頭,氣沖沖搶出船頭,跳到岸上。侍衛趕忙上前保護著,走進太後船中。

這時天色已明,太後正在梳洗。侍女們報說:皇上駕到。太後不覺嚇了一跳,慌忙看去。只見皇上衣服不整,滿面怒氣,走進艙來。一開口,便把皇後如何胡鬧,如何有失體統的話說了一通,又說道:她深夜直入,居心不測,請太後賜死。皇太後聽了,十分詫異,問道:皇後是怎麼到禦舟上去的?立刻把侍候皇後的宮女、太監們喚來詢問。問明經過,皇太後便吩咐把總管拉出去,用火棍打死。接著,又打發內監,拿著皇太後的節牌,到禦舟上,把皇後召來。

停了一會兒,皇後來了。皇太後見她披頭散發,熱淚滿面,歎了一口氣,說道:鬧成這個樣兒!皇後的體面何在?皇後痛徹心肺,失聲哭泣,說不出一句話來。

皇上在一旁,三番五次地催促太後賜死。皇後看皇上如此絕情,心中全然灰冷,瞧著旁人不防備的時候,搶到船頭上,向河心里一跳,噗咚一聲,落到了水里。可憐一代皇後,一陣水花動蕩,沒入了水底皇上看了,好像沒事人兒一樣。到底是太後看皇後可憐,立刻傳命太監、侍衛們,將皇後打撈上來。

皇後已被灌得昏迷不醒,被內監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太後的船去,嘔出了許多水,才清醒過來。

此後烏喇那拉皇後,幾日不棄。皇後心中好似萬箭攢刺,十分悲傷。這時南巡的船隊,已經到達杭州。

這天在蕉石鳴琴行宮,適逢皇後的生日。乾隆拗不過皇太後,早飯時賜予皇後幾道菜。到了晚餐時,餐桌上卻不見皇後的身影。

原來這天早飯以後,皇後忽然心情開朗,拿定了主意。找個宮女們不在跟前的機會,拿出金剪來,嚓地一聲,把一縷青絲,齊根剪下。然後走到前艙,跪在太後跟前,求太後開恩,准她削發為尼。太後看事已至此,知道皇帝和皇後決不能再和好了,便命人扶起皇後,說道:咱們過山東的時候,見大明湖邊有座清心庵,水木明瑟,很可以修靜。如今打發人送你到那邊住著,俟皇上回鑾的時候,再帶你進京去,你可願意麼?皇後聽了,又跪下去謝太後的恩典。太後便喚過四個小太監,吩咐他們隨皇後到她的船上去,立刻開船,將皇後送到濟南府清心庵去。

皇太後、皇上回京之時,真的將皇後帶回宮中。但回到宮中怎麼樣呢?就誰也說不清楚了。到了第二年,傳出皇後的死訊,這時皇帝正帶領著妃嬪們在熱河行獵。

乾隆帝不但沒有回京參加葬禮,反而限令烏喇那拉皇後的喪儀,只能按皇貴妃等級行事。

京內大臣們對這一決定議論紛紛,紀曉嵐也感到這樣不合規矩。當時,大臣們又不明白南巡皇後遭冷遇事實,雖也曾參與議論,但也無法進諫。


過了一段時候,紀曉嵐才聽說皇後剪發之事。按《大清會典》規定:皇帝死時,所有後妃均摘下首飾,披散頭發,還要剪下一綹頭發,以示對帝王的哀思。在南巡途中,帝後之間發生了口角,皇後竟然剪下了頭發。這舉動,不是在詛咒皇帝早死嗎?堂堂一國之君,怎容的皇後如此放肆?皇後回京之後,乾隆皇帝真想把她廢掉。但因烏喇那拉氏入宮多年,沒有失德之處,加上皇太後的苦苦阻攔,又沒有得到群臣的同意,懸而未果。但乾隆暗地里派人,將皇後晉升時所存留的妃、貴妃、皇貴妃直至封為皇後時的絹寶(印在絹上的印記),全部燒掉。紀曉嵐又曾聽皇上親口說過:沒把皇後位號去掉,已算是仁至義盡了。到後來,紀曉嵐整理皇宮文書時,查出皇後回京之後,手下十一個宮女已裁減為二人。烏喇那拉氏每年應分得的銀兩,每宮一份的物品,也全部扣減,皇後已是空有其名了。紀曉嵐將自己的親眼所見與所聽到的有關南巡傳聞,兩相印證,方相信南巡途中之事不假。

如今,皇上又要南巡,並要紀曉嵐出主意,紀曉嵐怎會不膽戰心驚?但轉念一想,皇上已經年近古稀了,已沒有當初的精力,那些風流興致自當減去不少。再說自皇後烏喇那拉氏死後,乾隆帝再也沒有立皇後,早已沒有了皇後的約束。

這次不會再發生那樣驚心動魄、令人不快的事了。又看皇上南巡的心情,是那樣的迫切,不象是為了巡幸江南女子,這其中肯定又有緣故。紀曉嵐思之再三,猛然間恍然大悟:皇上這次南巡,莫非是為了這件事?

那年夏天,紀曉嵐在宮中當值。午間天熱,睡不著午覺,正在值房看書時,進來一個老太監,紀曉嵐一看認得,便招呼道:王總監,多日不見,莫不是身體不爽?哪里哪里,身體好著呢。王總管神秘地睒睒眼,紀學士,咱家出宮去了一趟。紀曉嵐聽了一驚。因為宮中規矩,太監是不能輕易出宮的,更何況已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他了,這里面定有什麼秘密。

王總管好像看出紀曉嵐的心思,便湊到跟前說道:咱家是伴駕微服出巡。這王總管是直隸青縣人。青縣與獻縣相鄰,王總管的家與紀曉嵐的崔爾莊,相距不足三十里,說來還是老鄉。在宮中同鄉極少,所以二人很親近。王總管在十三四歲時,因為家中貧困,自己淨了身。至今,進宮已有四十多年。十分熟悉皇家的隱秘,常常偷偷地說與紀曉嵐聽。此時,紀曉嵐心中猜道:這王總管又要有什麼話要說,便說道:王總管,這次侍駕巡行,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你可要說給俺聽聽。王總管說:新鮮事兒?倒沒什麼,只是皇上用了個奇怪的名字,這里面就很有說道兒了。用了哪個奇怪的名字,你快點兒說說。王總管湊到紀曉嵐耳邊,悄悄地說:這次皇上微行,打扮成一個讀書人。一路上逢人問起,便稱是京中的秀才,名叫'高天賜'。這個名字,非比尋常啊!

里邊的事故,你可能猜測的出來?王總管說得神秘兮兮地。

高天賜?紀曉嵐若有所思這名字似乎有些來曆,但皇宮秘事,我知之甚少,哪里猜測得出?還是你來指教吧!你真的不知道?確實不曉得。那麼,原先有位陳閣老,叫陳世倌,你可曉得?曉得,浙江海甯人士,早已告老還家。對,對,就是他。在世宗雍正爺還作王子被封為雍郡王的時候。雍王爺府上,常有張廷玉、隆科多、年羹堯、張英和陳世倌等幾位大臣走動,是雍王爺的心腹,雍王爺繼位,他們是效了力的!果真有此事?紀曉嵐故意問道。

常去王府里的,還有陳世倌的一位如夫人,這陳夫人與雍王妃十分投機。那時,陳夫人與雍王妃,都身懷六甲。兩人見了面,常笑著說話:'咱們倘然各生一個男孩兒,便不必說。倘然養下一男一女來,便給他倆配成夫妻。'陳世倌的太太聽了,慌得不得了,忙說:'不敢當,咱們是草野賤種,如何當得起皇家的神龍貴種?'話說過去了事,誰也沒有認真記懷。但王妃屋里的一位媽媽叫逢格氏,悄悄地對王妃說:'俺王爺不是常怨著娘娘不養一個男孩兒嗎?娘娘也為的是不曾養得一男半女,所以王爺在外面的拈花惹草,也不便去干預他,如今老身倒有個法子。此番娘娘倘然養下一個王子來,自然說得響亮,倘然養下個格格來,只要如此如此,便也不妨事了。'王妃聽了她的話,連連點頭稱好。什麼好計?你聽我往下說呀!過不多久,陳太太生了一個男孩。這話傳到王妃那里,王妃心中著急,看看自己帶著一個肚子,不知養下來是男是女,悄悄地說與管事媽媽,那媽媽卻向王妃道喜,王妃會意自然不再著急了。

過了幾日,王妃也分娩了。王爺知道,忙打發人進去探問是男是女?里面的了出來說:'恭喜王爺,又添了一位小王爺。'雍正爺聽了,十分歡喜。接著文武官員,紛紛前來賀喜。

到了三朝,王爺府中,擺下筵席,一連熱鬧了七天,便是那班官太太,也一起到王妃跟前來賀喜請安。究竟是男是女,王爺何不親自看看?紀曉嵐插問。

哎——,這王府的忌諱,紀大人怎會不知?小孩子生下來,不滿一月,不許和生客見,因此那班官太太,卻不曾見得那位小王爺的面。王妃娘娘又怕別人靠不住,諸事都托了這個管事媽媽。管事媽媽是一位精細的人,只有她和乳母兩人,住在一座院子里,照料小孩子的冷暖哺乳等事。雖然另有八個服侍的宮女,卻只許在房外伺候。

王妃平時有陳世倌太太常來,說話投機,如今在月子里,陳太太不能來王府中行走,王妃每天要念上陳太太幾遍。好容易望到滿月,陳太太又害了病不能出門,把這個王妃急得沒法,自己滿月以後,便親自坐車到閣老府中去探望陳太太,又叫把小孩抱出來,給王妃看。王妃看他面貌飽滿,皮肉白淨,王妃樂得抱在懷里,一聲聲地喚著'寶貝'。王妃又和陳太太商量,要把這哥兒抱進王府去,給王爺和臣妾們見見。陳太太心中雖不願意,但在王妃面前怎敢說個'不'字呢?只得答應下來,把小孩子打扮一番,又喚乳母抱著,坐著車,跟著王妃進府去。那乳母抱著孩子,走到王府內院,便有府中媽媽出來抱進一屋去,吩咐乳母在下屋子守候。下屋子有許多侍女嬤嬤,圍著這乳母問長部短,又拿出酒菜來勸她吃喝。

直到天色靠晚,乳母吃得醉醺醺的,只見那媽媽抱小孩出來,臉上罩著一方繡雙龍的黃綢子,乳母上來接在懷里,一手要去揭那方綢子。那媽媽忙拉住說:'這小官官已經睡熟了,快快回去吧!'接著一侍女捧出一只小箱子來,另外有一封銀子,說是有賞乳母的,那小箱子里都是王爺和王妃的見面禮。乳母得了銀子,滿心歡喜,顧不得再看看那小孩子,就匆匆地上車回去了。回到家里,陳太太見小孩子睡熟了,忙抱起輕輕地放在床上,打開那小箱子一看,陳太太一下子驚呆了,你猜為什麼?為什麼?曉嵐不解地問。

原來這箱子里面,有圓眼似的東珠十二粒,金剛石六粒,琥珀、貓兒眼、白玉戒指、珠釧和寶石環,都是大內中極其貴重的寶物,最奇怪的還有一支玻璃翠的簪子和羊脂白玉簪子,翡翠寶石的耳環也有二三十副。說到見面禮兒,少說也值上百萬銀子。陳太太尚蒙在鼓里,看著這些東西,笑道:'這王妃娘娘把我們哥兒當作姐兒看了,怎麼賞起簪子和耳環來了?難道叫俺們哥兒梳著旗頭,穿著耳朵不成?'那乳母接著說道:'虧王妃想得仔細,簪兒環兒,大概留著給俺們哥兒長大起來,娶媳婦用的!'兩人正說著,那小孩子在床上'哇'地哭醒了。乳母忙到床前去抱,禁不住'啊喲'喊出聲來。陳太太聽了,也走過去看時,由不得連聲喊叫:'奇怪!'接著又哭著嚷道'俺的哥兒哪里去啦?'這一喊不要緊,轟動了全府的人,都到上房里來探問,這時陳世倌正在廳屋里會客,只見一個僮兒,慌慌張地從里面跑出來,也顧不得客人氣喘噓噓地說道:'太太有事,請大人進去!'陳世倌聽了,向僮兒瞪了一眼,那客人也便告辭出去。

陳閣老送過了客回到內室里,一邊走一邊問:'出了什麼事值得這般慌張?'一腳踏進房門,只見他夫人滿面淌著淚,拍著手嚷道:我好好的一個哥兒,到王府去一趟,怎麼變成姐兒?'陳世倌聽了,心中便已明白,忙搖著手說:'莫聲張!'一面把屋子里的人一起趕出去關上房門,把乳母喚近身來低低地盤問她。乳母便把進府的經過說了個仔細,只是把自己吃酒的事瞞著。陳世倌聽完乳母的話,心中更加明亮,便對乳母說道:'哥兒姐兒你莫管,你在俺家中好好地乳著孩子,到王府去的事,以後不許提起一個字,倘然再有閑言閑語,俺先取了你的性命!退下去!'這個陳世倌為官多年對官場世故十分熟悉,且又聰明過人,老謀深算,這件事他哪里敢聲張,便好生勸過了夫人,將此事平息下來。陳世倌生怕換子的事體敗露出來,拖累自己,便一再上書,說體弱多病,抗不住北方的天氣,求皇帝放歸故里,康熙爺挽留不住,只得准了他的奏,放他回去,直到雍正爺繼了大位,陳世倌才又被請出來做官,這當今聖上,便是那陳閣老的親生兒子王總管的話聲低得幾乎聽不到了。紀曉嵐悄聲問道:你說得這般詳細,像你親眼見一般,這一切都是真的?你看你看?哎——,不是真的,我能編給你聽嗎?別看這類事體,能瞞得住你們做官的,卻瞞不了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咱還是老話:聽完即了。咱們的脖子上都只長了一個腦袋!紀曉嵐點頭,讓王總管放心。然後又悄聲問道:這麼說來,皇上用了'高天賜'這個名字,是已承認了自己的身世?那是當然,那次我當值坤甯宮,在宮門口向前望去,看見皇上一個人,也沒帶侍衛,過了月華門,正向隆宗門走來。

我便要向前去迎接皇上,誰知下了台階抬頭看時,已不見了皇上的影子。到那座穹窿時,聽見皇上的保姆逢格氏正和一個太監說話,那人說:'如今公主還在陳家嗎?'我一聽這話,吃了一驚,趕忙貼了牆角,不讓人注意到,又聽逢格氏保姆說道:'那陳閣老被俺們換了他的兒子來,只怕鬧出事來,告老回家,如今快四十年了,彼此信息不通,不知那公主嫁給誰了?'那人又問道:'照你這樣說來,陳家的小姐,確是俺皇太後的嫡親公主。當今的皇上又是陳家的嫡親兒子嗎?'那保姆說道:'千真萬真,當年是俺親自換出去的,那主意也是俺替皇太後想出來的。'再往下說的,就是俺剛才向你說的那些事情,最後聽那位太監問道:'這樣說來,俺們的當今皇上真正是陳家的種子了?'那保姆說:'怎的不真,可歎俺當時白辛苦了一場,到如今,皇太後和皇上眼里看我,好似沒事兒人一樣了?'聽到這里,小的出了一身汗,這是不該聽到的話呀!鬧不好就要一命嗚呼啦。俺趕快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回到坤甯宮。那逢格氏怎麼樣了?紀曉嵐問道。

這天的事兒好險呀,俺後來才知道原來皇上躲在穹窿那邊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就悄悄地聽完,然後轉身去了禦書房。接著打發太監,把逢格氏召到那里,又問了個詳細。逢格氏向皇上說了個清楚,這是肯定的。那天她從禦書房回去,皇上還派上賞賜了些物品,到了晚上,就有一個太監奉皇帝上諭,把她勒死在床上,悄悄地埋在院子和牆角里。與他說話的那個太監,也在那天夜里死了。多虧沒人知道俺聽見了這些話,否則,俺還能和你在一起說話嗎?說完,王總管僥幸地笑了笑,紀曉嵐卻有些害怕了。王總管的這些話,他原也不該聽的,一旦王總管出了事,自己也命也不保啊!但又想王總管在宮中幾十年一直很安穩,便放下心來。又耐不住好奇地悄聲問道:傳說那年皇上禦巡江南,曾到海甯看了陳閣老,此事當真?怎不當真?那次俺隨駕南巡,親自去過的。這時,陳閣老已年近八旬。陳家全家分男眷女眷,由皇上、皇太後分別召見。這父子、母女相見,說些什麼,俺就不清楚了。說到這里,王總管站起身來,說道:時候不早了,俺該回去了,改天再會,改天再會!說完出門走了。

這天之後,紀曉嵐提心吊膽了很長時間,直到王太監病死宮中,朝中給以發葬、送靈柩去了青縣,紀曉嵐才放下心來。今天想起當時說話的情景,心還禁不住激烈地跳動。

紀曉嵐想來想去,心想皇帝要在這古稀之年巡幸江南,肯定要到那陳家看看,人到晚年,更加珍重骨肉親情。這種心情,遠遠勝過對江南山水和南國佳麗的眷戀,皇上此番決意南下,恐怕為的就是這樁事體了。

紀曉嵐苦苦思索,終于理出個頭緒,既然皇上去意已決,那誰也不要阻攔。但要給皇上尋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確也不容易。

第二天,紀曉嵐仍在苦苦思索,適有一名友人來訪,向他說起一件事:明代皇陵的一座楠木殿被拆了,這些木料要充備清東陵建殿之用。因為這時期楠木實在不好采伐,象明皇陵中所用的那樣粗大的,更是國內難尋。于是這些木料都運到遵化去了。

紀曉嵐聞知此事,先是一驚,《大清律條》上有明文規定,盜掘陵墓者屬要犯,發配充軍的。如此亂來,那皇家不是自亂朝綱嗎?越思越想,對此事越反感。但這事必定是奉了聖諭的,否則誰有這個膽量?紀曉嵐便也無可奈何。他想近幾年來,盜墓之風越刮越大,許多古墓被人盜掘,各級官署也屢屢發出告示,明令禁止,但一點兒也不見效果,確成了屢禁不止。盜墓人往往和官方勾結。所以得到官府的縱容庇護。

有些封疆大臣將盜墓人獻來的珍寶,或匿為己有,或獻入朝庭,諂媚皇上,皇上怎能不清楚這些珍寶的來曆?但見其中許多物品,是稀世珍寶,也就不去追問,任期進獻。于是各地的盜墓案件,屢屢發生,現在可好,朝廷也動了手,拆掉了明皇陵的大殿。紀曉嵐不由得歎惜起來,繼而想要進朝勸諫,但又想這是萬萬使不得的,皇上一旦不高興,豈不惹來大禍?

有了!紀曉嵐心里一動,我何不這樣勸諫皇上!紀曉嵐主意已定,便在第三天早朝之後留了下來單獨見乾攏乾隆見了紀曉嵐,開口問道:紀愛卿,朕前日所命之事,你可曾想好了?回奏皇上,微臣該死,想了兩日,仍無萬全之策,雖有一個主意,卻不知是否妥當,請聖上酌裁!紀曉嵐站在下面,畢恭畢敬地說著。

你說出來看。乾隆催促說。


吾皇萬歲,乃聖明天子,自登極以來,文治武功,皆勝往昔。天下承平,萬民安樂,皆承聖上隆恩。今萬歲年事已高,似思禦臨江南,視察海疆,巡檢吏政,政躬勞瘁,國運昌盛,臣下感戴聖恩,乞望龍體康健,聖上果欲南巡,當有特別緣由才好。說了一大通,仍未轉到正題上,乾隆有些不耐煩了,說道:紀愛卿,別繞彎子啦,照直奏上來吧!聖上所命之事,臣已寫成奏折,恭請禦覽!說道,紀曉嵐將事先寫好的奏折跪著舉過頭頂。

侍衛人員接過奏折,送給乾隆,乾隆將奏折放在禦案上,臉上掛著微笑。展開看時,上面根本沒提南巡江南之事,開始盛贊大清國綱紀嚴明,定國安邦,恭頌聖上是聖明君主,接下來寫盜墓案迭起,屢禁下止,奏請朝廷嚴令地方官府,禁絕盜墓之風。再往下看,竟然指責拆毀明陵園寢的殿堂,疏請追查案首,嚴明法紀,教化萬民。奏折義正辭嚴,言語激烈,全然不象紀曉嵐往常的奏疏。

乾隆看著,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啪地一聲響,奏折摔在了書案上,龍顏大怒,厲聲喝道:大膽佞臣!朕對你悉心栽培,著意提拔,委以重任,你竟敢膽大包天,無視朕躬,肆意攻忤。大膽紀昀,你長了兩個腦袋不成?聖上息怒,紀昀罪該萬死!只是臣所奏一折,是受了萬歲旨意,才敢如此行事。微臣屢蒙聖上垂憐,萬死不敢有辱聖上。恭請聖上明察!紀曉嵐跪在地上,聲調有些發顫。

大膽紀昀,朕何曾命你奏上這等胡言!來人!將紀昀拉下去,亂棍打死!乾隆顯得很激動。

紀曉嵐看死到臨頭,跪在地上,哭喊起來。

萬歲爺,為臣冤枉啊!臣縱有死罪,恭請聖上開恩,容臣稟完口中之言,再死不遲啊!萬歲爺容稟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乾隆看著紀曉嵐哭得可憐,突然間動了惻隱之心。

萬歲爺,微臣想聖上禦駕江南,當有特殊因由,方能免去朝臣議論阻諫,才敢冒死呈奏此折。拆掉明陵殿堂,與朕南巡之事,毫不相干!乾隆顯得平靜了許多,但仍然帶著怒氣。

紀曉嵐見皇上已無意將他處死,便鎮定下來,跪在地上奏道:萬歲息怒,容臣細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疆土之上,莫非聖朝所有。折殿修陵,乃國之所需,臣本知無可參奏。但《大清律條》,是立國綱紀,不容違犯。人偷雞盜牛,皆定處罰;盜墓毀陵更應從嚴懲治。今域內盜墓之風肆虐,如不及時煞住,無數的古墓,將被盜掘一空。其中的財寶古物,將遍匿于民間,朝廷所收,萬不及一,讓人豈不痛惜!我主聖明,廣開言路,從諫如流,臣斗膽直言,上奏陳情,乃為臣之本分。明知國利受損,而又默不陳言,才是罪該萬死!況且萬歲諭命,為臣當為聖上巡幸江南表奏,臣不敢有辱聖命,正是為此事上奏。紀曉嵐的陳詞,乾隆皇上聽著在理,怒氣已消去許多,但紀曉嵐的最後幾句話,倒把皇上說糊塗了。他不明白,拆殿與南巡,有哪里相干?乾隆這才想起是紀曉嵐有話沒有直說,朕何不問他個明白?于是問道:這拆殿與南巡,本毫無干系,為何一張奏表,即稱回複聖命?你給朕說個清楚!乾隆的臉上,已恢複了往常的平靜。紀曉嵐偷眼看得清楚,心里明白剛才的危險,已如云消霧斂,化險為夷了,便膽子又大了起來,說道:聖上已賜紀昀死罪,為臣是將死之人,有話也不能說啦。這下把乾隆逗笑了,心想他還記著剛才那茬兒,便笑吟吟地說道:朕免去你的死罪!有話可以說了吧?臣有話想說,臣不敢說。你怎麼不敢說?臣怕聖上怪罪下來,臣死罪難逃!朕不怪罪,你快說吧!聖上賢明,真的不怪罪?真的不怪罪!乾隆心想,紀曉嵐的毛病又來了,他以往總是問清了沒罪才肯講話,今天若早點問上一問,朕也不會生氣的。看來他是有意和朕開玩笑,可也差點把命搭進去!

想到這里,接著說:君無戲言,朕不加罪于你,你快快奏來!紀曉嵐看這回皇上的胃口,吊個差不多了,便說道:萬歲爺,臣已下跪多時了。敢情是想站起來!乾隆臉上掛起了微笑,朕賜你起身,站起來講話!紀曉嵐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笑容。乾隆看了,心想紀昀果然是與朕開玩笑,禁不住喜上眉梢。又聽紀曉嵐笑嘻嘻地說道:萬歲爺,怒氣全消了嗎?朕何曾生起來著?哈哈哈君臣兩人相視而笑,剛才的一幕,全都過去了。

紀曉嵐說道:

紀昀該死。為臣說出來,聖上不會生氣?朕怎麼會生你的氣呢?那麼,臣就說了?直說無妨!紀曉嵐哪敢直說,便向皇上問道:主上聖明,微臣恭請皇上明示,按大清律條,盜雞者何罪?罰銀一兩。乾隆說。

盜牛者何罪?

罰銀五十兩!

殺人者?

償命!

盜陵掘墓者何罪?

充軍三年。

那麼,聖朝興修陵寢,拆用明陵木料,與盜陵掘墓者何異?其主謀豈不該充軍發配?這,主謀所指何人?聖上既不降罪于臣,臣就直說了?你盡管說來!主謀就是萬歲爺呀!這話就無道理了。朕既無拆陵毀殿,又無詔命誰人為之,怎會成了主謀呢?乾隆這回倒沒生氣,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主聖明,容臣細稟。治軍不嚴,將之過也;治國不興,君之過也,此乃古人之訓,聖上如何不曉?今聖上雖無詔命何人毀陵拆殿,但綱紀不整,法網不張,聽之任之,也是責無旁貸啊!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曾制定了法律,但因有人進入他母親的墓地放羊,李世民便欲定這個牧羊人的死罪。魏徵諫道:'國家大法乃為天下而設,非為一人而設,今陛下以已之私,而壞天下大法,臣竊以為不可。'唐太宗聽了魏徵的勸諫,僅依法罰錢五百文。由于李世民帶頭執行,因而天下大治。今吾皇萬歲,乃一代明主,當思治國之道。如君臣庶民同守綱常,共遵法紀,君為民首,率先自責,那國中盜墓之風,即可禁絕。江南以秀美之地,吾主南巡不就順理成章,無人阻諫了嗎?啊——乾隆完全明白了,好個紀昀,你想把朕'發配'到江南!紀昀萬死不敢!紀曉嵐仍是笑嘻嘻地。

那麼,誰敢'發配'朕躬?

皇太後在時,皇上恭奉備至,實為臣民楷模。今皇太妃玉體康健,皇太妃的懿旨,皇上也可聽得!噢!你是要皇太妃傳旨!乾隆這才大夢方醒。這樣一來,皇上徹巡江南,豈不成了'發配'江南,這等國家大事,大臣們誰敢勸阻?紀曉嵐出這個主意,即可免去了朝中臣僚們的議論責怪,不用擔心罪名。與此同時,又可煞一煞盜墓之風,這不是三全其美嗎?紀曉嵐的餿主意,確有它的絕妙之處。

乾隆高興地讓紀曉嵐退下,然後親自到了皇太妃的住處,將去江南的打算,悄悄說出,又亮出紀曉嵐的折片,請皇太妃過目。然後口中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帝為萬民之表率,自當發配江南,以正視聽,請皇太妃降下懿旨。皇太妃心想,這豈不是笑話,猶豫再三,終于同意了皇帝的請求。

乾隆召集群臣,詔令全國各地,對古代陵墓,嚴加保護。

然後,由司禮官宣讀皇太妃的懿旨,將皇上發配江南!于是,乾隆第六次下江南,順利成行,朝中大臣沒有人敢出面諫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