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觀弈道人

紀曉嵐晚年,對圍棋有著濃厚的興趣。並且自號觀弈道人。他有兩套特別的棋子,都是天然石料,圓潤秀美,是朝鮮使臣鄭思賢贈給他的。黑子是海灘的碎石,被多少年的潮水沖激而成;白子是一種貝殼,也讓海水打磨得晶瑩透亮。

兩者雖不是難得的物品,但撿尋起來,取其厚薄均勻、輪廓圓滑、色澤一致的,卻要頗費功夫,非一朝一夕之力所能得到的。紀曉嵐非常喜愛這副棋子,放在書齋里面,閑來把玩,後來被其友人范大司農取去。范氏死後,不知棋子下落,曉嵐為之惋惜不已。

紀曉嵐與竹林寺主持了云和尚,是一對棋友。一日午後,曉嵐趨訪竹林寺,時逢了云和尚外出未歸,曉嵐就獨坐廊下等候。及了云和尚歸來,曉嵐施禮誦道:竹林等僧歸,雙手拜四維羅漢;月門閑客住,二山出大小尖峰。拜,四維合為羅(羅字的繁體字為羅),下聯中月門合為閑(閑的繁體字為閒,二山合為出;大小顛倒相疊,正是一個尖字。上下兩聯,可謂絕妙之對兒。

曉嵐與了云和尚,下棋起來便忘記一切,直至深夜仍不肯罷休。小和尚來報,夜深寺門已閉,曉嵐擲子以閉字出聯:門內有才方是閉;了云隨口答道:寺邊無日不知時。

足見了云和尚也是一位飽學的高僧。

在兵部尚書任上,紀曉嵐曾督師赴粵。有一天晚上,和一位王姓棋友下棋,曉嵐的棋藝本不如王某,但是一晚上卻連勝兩局,心中正感奇怪,意欲動問,王某卻先開了口:貴屬劉鼎臣,承蒙紀大人器重,感戴至深,如今有個請求,托兄弟代陳,不知該說不該說?噢,原來這就是你今晚輸棋的原因!紀曉嵐面有不悅之色,有話請您講吧。事情是這樣的,王某小心翼翼地說:劉兄想謀陽朔縣的縣令,希望紀大人鼎力成全。想做縣令,還要選地方?哪有這麼如意的事?紀曉嵐的話語,帶著一股譏訕的意味。

紀大人乃是當今朝廷的重臣,聖眷隆渥。如肯出面保薦,想必不成問題。王某陪著一副諂媚的笑臉,說出這幾句恭維之詞,顯然是事先准備好了的。

紀曉嵐站起身子,背剪雙手,搖搖頭說:倘若官可自擇,在下甯肯放棄一品大員不干。做一名陽朔令,于願足矣!紀大人您真會說笑話!王某不相信紀曉嵐的話。

紀曉嵐正色說道:這是我的肺腑之言,絕不是同你說笑話。這是為何?王某不解地問。

陽朔山水,秀甲天下!紀曉嵐說:我閱兵過陽朔游覽,至今仍夢寐不忘,若是能為陽朔令,置身畫山繡水之間,其樂無窮,何複他求?王某囁嚅著還想再說什麼。紀曉嵐冷冷說聲:不必再講了。說畢拂袖而入,從此不再跟王某下棋。

屬吏劉鼎臣,聽說這回事後,自慚形穢,便辭職離去了。

紀曉嵐棋癮雖大,但不計較勝負,他常引用蘇東坡的一句詩說:勝固欣然敗亦喜。又極推崇王安石的觀點:戰罷兩套收黑白,一樣何處有虧成?早年在家鄉讀書時,紀曉嵐曾聽從兄紀方洲講過一個故事:景城真武祠中,有一道士酷好下棋,人皆稱之棋道士,反倒隱沒了本來的姓名。一日,方洲來到棋道士居處,見幾上置一棋局,只三十一子,心想是棋道士外出了,就坐下來等待。忽然聽窗外有喘息之聲,走出來看時,原是棋道士和一個人奪一棋子。四手相持,力竭一齊倒地,而喘息之聲大作。為爭一局勝負,爭執如此實在可笑。

紀曉嵐又曾聽從兄紀坦居講,丁卯鄉試時,見場中有兩個考生,畫號板為棋盤,拾碎炭為黑子,剔碎白灰塊為白子,對著不止,終場時,兩人一齊交了白卷。紀曉嵐認為,對弈之事,消閑遣日,原不妨偶一為之;以為得失喜怒,則可以不必。紀曉嵐浮沉宦海,對世態炎涼感受頗深,也將之比作局中對弈,更頗有一番哲理。他的結論是:不求勝負,言則易耳。

從烏魯木齊被召京城的那年冬天,有人拿來一幅《八仙對弈圖》,求他題詩。上面畫的是韓湘子與何仙姑對局,呂洞賓、漢鍾離、藍采和、張國老和曹國舅,五仙旁觀,而鐵拐李超然局外,躺在樹下的石頭上,枕著葫蘆酣然而睡。此畫意境深遠,頗富啟迪人生的意義。紀曉嵐為之所動,題詩兩首。

其一

十八年來閱宦途,

此心久似水中鳧。

如何才踏春明路,

又看仙人對弈圖?

其二

局中局外兩沉吟,

猶是人間勝負心。

哪似頑仙癡不省,

春風蝴蝶睡鄉深。

紀曉嵐自跡生平,也同蘇東坡、王安石一樣,只是說說罷了,未能自踐其言。他自號觀弈道人,也只是一種良好的願望罷了。

他與和珅的爭斗,此時期雖然顯得風平浪靜,但在心中一刻也未曾休止過。只是曉嵐看皇上偏袒和珅,和珅更是有恃無恐。于是,曉嵐時時注意回避,避免與和珅正面交鋒,像局外觀棋一樣,靜觀默察。

丙午年,和珅指使家人劉全,在京中買了一處地盤,為和珅營造府第。為了免除朝中大臣的議論和彈劾,一切事宜都用劉全的名義辦理。但其建造格局,超出了清廷的規制,被人們看了出來,引起朝官們的義憤。清朝建造房屋的規格是很多的。比如除皇帝外,任何人都不得用黃琉璃瓦和綠琉璃瓦;房的規模,王爺也不得超過六六三十六楹房屋的房間數,不得超過九百九十九間半。超過了便算違制,應受到處罰。

禦史曹錫寶與紀曉嵐私交甚深,曾隱語說出要參劾和珅,紀曉嵐也不好明說,就以宋人《詠蟹》詩中的兩句贈曹錫寶:水清詎免雙鼇黑,秋老難逃一背紅。

意思是說,現在參劾和珅,恐怕時機不夠成熟。但曹錫寶沒有聽從紀曉嵐的告誡,毅然上了一道奏章,參劾和珅家奴劉全建造房屋規模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倚借主勢,招搖撞騙之事。

乾隆皇帝當時在熱河行宮。看過奏折,心中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狀告劉全只是虛晃一槍,鋒芒所指是對准了和珅的。皇帝知道曹錫寶與紀曉嵐有私交,便懷疑是紀曉嵐因上年海升毆死妻子吳雅氏一案,對和珅心懷仇恨,唆使曹錫寶參奏,以圖報複。

六月底的一天,紀曉嵐在直廬當值,忽聽傳來一聲:左都禦史紀昀接旨。紀曉嵐趕忙跪在地上接旨,原來是乾隆皇帝給軍機大臣和他本人的諭旨:前據曹錫寶奏:和珅家人劉全房屋宏大、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招搖撞騙等事一折,已交留京王大臣等查辦矣。曹錫寶如果見劉全倚藉主勢,乃徒托諸空言!或其言本欲參劾和珅而又不敢明言,故以家人為由,隱約其詞,旁敲側擊,以為將來波及地步乎?或竟系紀昀因上年海升毆死伊妻吳雅氏一案,和珅前往驗出真傷,心懷仇恨,嗾令曹錫寶參奏,以為報複之計乎?此乃朕揣度之意,若不出于此,則曹錫寶之奏何由而來?著留京王大臣,詳悉訪查詢問,務得實在情節。

朕于此案總期根究明白,並非因此一虛言欲治和珅,更非欲為和珅開脫。留京王大臣等不可誤會朕旨,將曹錫寶加以詞色,有意吹求,使原告轉為被告,亦無是理。務須平心靜氣,虛衷詳問。如曹錫寶果能指出全兒借端撞騙款跡,訪查得實,即一面從嚴審辦,一面據實具奏,不可同和珅稍存回護。若稍存回護,是乃陷和珅亦自陷也。又據和珅稱:家人全兒已到熱河,曾面加詰問。伊供:'不但從不敢招搖滋事,交接官員,即所謂房屋寬敞,器具完美,容或有之,亦非可挾以出外之物。我于曹禦史名姓素未聞知,彼又何從目睹,等語,雖系一面之詞,亦尚近理。曹錫寶身為言官,必不至下交奴仆,其車馬衣服,尚可云遇諸路途,至房屋寬敞,器具完美,非身臨其地何能知悉乎?至全兒代伊主辦理崇文門稅務有年,稍有積蓄,蓋造房屋數十間居住,亦屬事理之常。從前及現在,內外大臣家人中似此者恐亦不少,若無似殷士俊等之有真髒實據,概以車服房舍之故,查拿治罪,則在京大臣之仆,安得人人而禁之!且必人人側足而立,亦斷無此政體。設或全兒在崇文門代伊主經營稅課,于額稅之外私有加增,若累商民以肥私囊,綿恩簽派番役,一經訪查無難得實。儻王大臣等嚴行察訪,全兒並無生事疑跡,而曹錫寶徒以無根之言,遽行陳奏,以博建白之名,朕又何能以空言遽入人罪乎?將此由四百里諭令留京王大臣等並令紀昀知之。即將查訊情形先由四百里馳奏,不必俟本報之使。欽此。聽完皇上的諭旨,紀曉嵐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盡管皇上擺出的是一副公正無私不棄不倚的面孔,但這里邊的真意,正是對和珅的偏袒回護,紀曉嵐心想本來自己沒參與此事,是局外之人,皇上卻偏偏把他拉進來。假如曹錫寶不能指實,因而獲罪,就要株連到我頭上,這便成了對局者負局,觀弈者獲罪了。

紀曉嵐回到家中,坐臥不安,更不敢與曹錫寶接觸,唯恐授人把柄。那年因盧見曾案所受牽連,至今他心有余悸。再說眼前這件事,如果不把別人牽扯進去,即使曹錫寶不能指實,皇上也可能會寬宥。因為皇上常以明君自喻,擺出了一副從容納諫的姿態。一旦牽扯到別人,則成了陰謀諂害,問題性質就變了,保不准皇上多疑,一怒之下會從重發落。

有人從熱河回京,紀曉嵐派人探聽和珅的情況,聽說和珅處之泰然,似乎此案與他毫無瓜葛。這下紀曉嵐更擔心了,和珅恃寵仗勢以守為攻。以此看來,曹錫寶這方面凶多吉少。

紀曉嵐懷著恐懼的心情,寫下了一首《又題秋山獨眺圖》:

秋山高不極,盤磴入煙霧。

仄徑莓苔滑,猿猱不放步。

杖策陟巉岩,披榛尋微路。

直上萬峰巔,振衣獨四顧。


秋風天半來,奮迅號林樹。

俯見豺狼蹲,側聞虎豹怒。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懼。

置身豈不高?時有蹉跌慮。

徒倚將何依,淒切悲霜露。

微言如可聞,冀與孫登遇。

事態的發展正如紀曉嵐擔心的那樣,皇上回護著和珅,及其家奴劉全,卻諭令軍機大臣,殺氣騰騰地逼向了曹錫寶。曹錫寶身為禦史必不下交奴仆,交則罪在不赦,不交又何以知道劉全房屋寬敞,器具完美?軍機大臣們按照皇上諭令中所授機宜,不去糾察和珅家奴劉全,卻將鋒芒轉向了原告曹錫寶。曹錫寶只好說道:我與和珅家人全兒向來從不認識,即伊在崇文門管理稅務,我並不知道,伊于額稅之外有無擅自增加另項情弊亦未有人說過。我因聞全兒住房服用甚是完美,于路過興化寺街留心察看,見其房屋甚是高大,我想伊系家奴,焉有多資造此華屋?恐有借主人名目招搖撞騙之事,是以具奏。曹錫寶這樣回複,乾隆皇帝仍不滿意,繼續窮追不舍,大有不揪出幕後之人而不罷休之勢,又諭令軍機大臣等:曹錫寶既云全兒情弊從未有人說過,又未親到伊家,何以又稱'聞全兒住房服用甚是完美'。究竟聞自何人?

必有著落,非有人說過,則曹錫寶何以知全兒往興化寺街,而經過時即留心察看?況京城內外,大街小巷,房屋甚多,禦史又無逐戶查訪之理,若非中有成見,何以獨于全兒住屋如此留意耶?著王大臣令將全兒滋事不法之處究竟聞自何人,據實明言,毋再任期狡飾,並令都察院堂官及步軍統領衙門司官一員,帶同曹錫寶,先至劉全家查看,再到阿桂等官家及用事人家住處周曆查看,如各大臣家人住房並無如全兒之多,即治以越制之罪;若阿桂等家管事家人住房有全兒多且大者,則當詰問曹錫寶何以專不參劾之故。乾隆包庇和珅及其家奴全兒的態度,已經畢露無遺。曹錫寶後悔沒聽紀曉嵐的勸告,多言招禍,只好硬著頭皮,咬定紀曉嵐沒參與此事。最後乾隆以曹錫寶參奏不實,給以革職留任處分,沒有擴大事態,釀成大獄。紀曉嵐在驚恐中度過幾月,心里才踏實了一些。自此而後,紀曉嵐更加小心謹慎。但當時株連之獄頻興,他心中也沒底,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將他牽連進去。

乾隆五十五年,發生了內閣學士尹壯圖參奏案,紀曉嵐與壯圖之父尹松林為甲戌同年,壯圖入詞館後,又常以詩文制作請教,交往頗密。此案雖沒明顯涉及紀曉嵐,但株連之懼又著實使他捏了一把冷汗。

這年,正是乾隆皇上的八十萬壽,紀曉嵐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寫下了大量歌功頌德、逢迎阿諛的文字,除了前後提到的八旬萬壽聯,尚有《八旬萬壽錦屏賦》、《蠻陬貢象頌》、《禮部恭請舉行萬壽聖節慶典事折子》、《恭謝八旬萬壽升秩貸宗展儀闋里直隸廣學額免積久加賑一月折子》、《禦制節前禦園賜宴席中得句恭跋》、《禦制壽民詩恭跋》、《禦制八徵耄念之寶恭跋》等,而在那篇祈增舜壽的《祝釐茂典記》中,駢四儷六,洋洋灑灑,全面歌頌了這位臨禦五十五年的皇帝的文治武功,弘曆簡直是功蓋三皇,德高五帝,對比堯舜,千古以來第一名英明偉大的皇帝。試看其中幾句:乾元各正,雖溥育天寰中;巽命重申,再加施于格外;更于頒詔之後,命普免天下錢糧。九州成賦,為數原多,一體蠲征。承因最溥,滋培有素,已兩停轉粟之舟;敷錫無疆,又四輟催租之吏。膏雨一時而再降,九谷增蕃;福星每歲而移躔,三年遍到,固宜堯封禹甸,人人後舞而前歌乾隆看這篇祝頌文章,在眾多的頌揚文字中,最為華美,當然十分滿意,飄飄然幾列仙班。偏偏在這年十一月,服闋仍授內閣學士的尹壯圖,不識時務,直言參奏:近有嚴罰示懲而反鄰寬縱者,如督撫自蹈愆尤,不既罷斥,罰銀數萬兩以充公用,因有督撫等自認應罰若干萬兩者,在桀驁之督撫借口以快饕餮之私,既清廉自矢者不得不望屬員傾助,日後遇有虧空營私重案,不容不曲為庇護。是罰項雖嚴,不惟無以動其愧懼之心。且潛告其玩易之念,清水停罰銀之例,將罰項改記大過若干次。如才具平常者,或即罷斥,或量與京職,毋許再膺外任。本來尹壯圖是一片忠心,直陳弊政,但他卻是不識時務,顯得執拗、天真和迂闊了。奏折觸怒了乾隆皇帝,令他將其所指督撫是誰?逢迎上司者是誰?借端勒派致有虧空庫項者何人?一一指實。

尹壯圖複奏: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經過各省地方,體察官吏賢否,商民皆蹙額興歎,各省風氣大抵皆然。若問勒派逢迎之人,彼上司屬員授受時,外人豈能得見?徒以道路風聞,漫形牘奏這與紀曉嵐的:堯封禹甸,人人後舞而前歌,是何等地不同?于是更加觸痛了弘曆的逆麟。皇帝在上諭中這樣寫道:朕披覽再三,折內並未指實一人一事,仍系摭拾浮辭,空言支飾朕臨禦五十五年,子惠元元,恩施優渥,普免天下錢糧四次,普免各省漕糧二次,為數何諦萬萬?偶遇水害天災,不惜千百萬帑金補助,撫恤賑貸兼施,蔀屋窮簷共占實惠,凡身披恩膏者,無不家喻戶曉。小民等俱有天良,方將感戴之不暇,何至蹙額興歎相聚怨咨?或系尹壯圖往來途次,聞有一二小民為胥役擾累者,向其陳訴,尹壯圖亦即當據實奏聞,朕必差大臣往辦。但此系聞之何人?于何處見此情狀,亦令其據實指出。即所言月選官傳說缺分美惡,虧空數目,似屬確有見聞,據以入告,而折內又云僅屬風聞,並未目擊,究竟此等傳聞之語,出自何人,其絕無姓名可指乎?

尹壯圖又請簡派滿州大臣同伊密往各省盤查虧空。不但朝廷無此政體,且各省吏治不同,庫項充盈者無待盤查,即或偶有虧短之處,一聞欽差啟程信息,早已設法彌補,名曰盤查,仍屬有名無實。合計天下州縣不少千余,即使經曆數年尚不能盤查周遍,在尹壯圖之意亦知事有難行,不過自揣學問才具均屬平庸,內而不能升任侍郎,外而不能簡派學政,至尚書、督撫之任更難夢想,欲借此奏見長或幸錄用,又可借盤查之名,沿途嚇詐,希得資助,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豈能逃朕洞察?朕自禦極以來,至今五十五年,壽躋入帙,綜覽萬機,自謂親政愛民,可告無愧于天下;而天下萬民亦斷不泯良怨朕者。此據歸政之期僅有數載,猶恐年髦倦勤,稍有弛懈,惟自孜孜,冀仰答昊蒼鴻貺。每于召見內外大小臣工時,以朕辦理庶務情形,時加咨訪,僉稱朕精神強固,辦事日益勤勵。若如尹壯圖所奏,則大小臣工等皆系虛詞貢諛,面為欺罔,而朕五十余年來竟系被人蒙蔽,于外間一切情形全無照察終于不知矣。著尹壯圖將所奏直隸等省虧空者何處?

商民興歎究系何人?月選官議論某虧空若干?又系聞自何人傳說?逐一指實複奏。尹壯圖上疏皇帝革除敝政的良好願望,就這樣被乾隆曲解了。他簡直成了一個心懷叵測的野心家,在皇上的追問之下,只好陳山西巡撫長麟等人虧空營私,皇上對長麟大加袒護,說長麟平日辦事認真,聲名實好,繼而又派侍郎慶成帶同尹壯圖前往山西盤查。

長麟本是和珅的黨徒,四外勾結,早已通風報信,預為布置,挪移彌補,自然查不出虧空。

于是,乾隆通諭內外,說自己誕膺景命,不紹宏圖,保赤誠求,無時不以愛民為念。凡澤民之事,敷錫愈溥,不僅明朝所無,就是上溯三代,下迄宋元亦複罕有倫比。天下萬民無不身被恩膏,共知感戴,而尹壯圖蹙額興歎之語,不但誣地方官以貪汙之罪,並將天下億兆民感戴真誠全為泯沒,又朕五十五年以來子惠元元之實政實心,幾等于暴斂橫征之世。這道通諭,實際上就是定了尹壯圖莠言亂政之罪。結果,尹壯圖言無實據,查無實證,誣官誣民誣皇上。軍機大臣和珅,看有機可乘,便使出了殺手锏,奏請將尹壯圖擬斬!

消息傳來,紀曉嵐這位觀弈道人再也沉不住氣了。本來與甲戌同年尹松林交情頗深,其子尹壯圖入詞館後,多向紀曉嵐請教,深受紀曉嵐喜愛,紀曉嵐哪忍心眼巴巴地看著讓和珅將他推上斷頭台?局中局外兩沉吟,都是人間勝負心。和珅要置尹壯圖于死地,不正是乘機為長麟攜私報複嗎?

紀曉嵐思慮再三,終于下定決心,要為尹壯圖上殿面君,奏請聖上寬赦。本來以局外觀棋而自律的觀弈道人,這回終于按捺不住,走到局中來了!

紀曉嵐見到皇上,跪在地上叩頭說道:

吾皇萬歲萬萬歲,庸臣紀昀,叩謝聖主隆恩。乾隆不動聲色地說道:老愛卿起身。朕來問你,何事謝恩?吾皇聖明,愛育萬方,仁施無已。謀衡及早,時籌劃于幾先;事來必然,亦周防于意外,今年直隸河間等府,二麥歉收。聖主體恤災民,降下隆恩,命截漕糧五十萬石備賑。故鄉百姓身被恩膏,紀昀自當恭謝聖主恩惠!紀曉嵐這幾句話,說得皇上心里甜滋滋的。乾隆說聲:朕知道了。紀曉嵐偷眼看看皇上的臉色,接著說道:微臣紀昀,北地庸材,伏念久承聖上恩寵,唯思忠勤報國。三十年來,臣勤勤懇懇,不放因循苟且,稍有紕漏。今者臣來覲見,是想奏請皇上,在京城之內,延期開設粥廠。可講與不可講,恭請聖上明示。噢,老愛卿,詳細說來,朕且聽一聽。乾隆說道。

紀昀接著說:聖上命截漕放賑,百姓深感隆恩,皆頌吾皇上仁慈,萬壽無疆。臣思領賑百姓,有極貧次貧之不同,次貧之人,可以支持待賑,不肯輕去他鄉;至極其之戶,一聞米貴,不能不就食地方,近京之處,多先赴京城,傭工糊口,恐聚集日眾,未必能人人得所,又業已扶老攜幼,拮據得至,勢難即返就糧。是此項極其流戶,以極其之故,離棄鄉井,轉不能同沐皇仁,似為可憫。定例每年自十月初一日起,至次年三月二十日止,五城原設粥廠十處,每日領官米十石,由坊官煮粥,多來流戶,原可同賑,但自夏至冬,為期尚遠,恐其民迫不及待,且人數較多,米數亦未必能敷。伏思偏災不過四府,賑米有余,請于原額五十萬石內,酌撥京城數千石,以六月中旬為始,每廠煮米三石,至十月初一日後,則于原額十石以外,加煮米三石,仍均以三月二十日止。陛下倘能准奏,饑民感謝涕零。仁政所施,天下承平,紀昀謝主隆恩!說著紀曉嵐跪在地上叩頭謝恩。皇上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朕尚未准奏,你倒先謝恩了!呵呵呵呵,那麼朕便准了你的奏請!本來,紀曉嵐對當時的弊端,看得十分清楚,但皇上是喜歡聽好話的,他哪里敢講一句朝廷的壞話?就在皇上舉行八十萬壽慶典之時,阿桂、和珅、福康安、金簡等總理稱慶事物,皇帝雖然也假惺惺詔令節省,而群下奉行的,是務極侈大。內外宮殿,大小儀物,無不新辦,自京城至圓明園,樓台全以金珠翡翠裝飾,假山上添設了寺院人物,裝上自動裝置,一動機關,門窗就自動開合,人物活動也栩栩如生。營辦這些事項,少說也要幾億金,但卻一毫也不許動用官帑,哪里來的?外而各省三品以上大員,都有進獻;內而各部院堂官,悉捐米俸,又讓兩淮鹽院,納金四百萬。大小儀物,在南京營造,到期再運到北京,所耗巨資,不全是從老百姓那里搜刮來的嗎?誰敢說半個'不'字?

也就在前一年的夏秋之交,關東發生水災。遼陽以東,殆同赤地,自盛京至山海關,比遼東稍勝,饑民之號丐者,至燕京相續,冬季酷寒,皇城內凍死的人很多。即便如此,紀曉嵐只能在慶祝皇上八十萬壽的《祝釐茂典記》中寫道:雖席豫而履豐,恒戒奢而示儉觀瞻所系,惟昭帝制之莊嚴;節度斯存,不極人工之巧麗。蓋我皇上執中建極,規矩生心;稱物品施,權衡合道。義當修舉,雖億萬而無辭;事近紛華,即纖微而亦謹。紀曉嵐這吹牛拍馬的本領,哪能不說是皇上的高壓統治擠出來的?今天紀曉嵐也是先將皇上頌揚一番,皇上一高興,便准了紀曉嵐的奏請。

其實,紀曉嵐奏請增撥粥廠賑米,延期放粥一事,只是投石問路,看看皇上的心情如何。他知道只要皇上高興了,尹壯圖的案子就好辦了,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皇上很爽快地答應了這第一件事,那下邊再奏請什麼,都有八成的把握。

于是紀曉嵐繼續說道:

吾皇上念切堯咨,恩深禹甸,課晴問雨,每先事以綢繆;發政施仁,必及時而補救。昨已命截漕備賑,恤四府之災區;今複加惠延期放粥,救千萬之流民。有加靡已,共知此日之天心;甯濫勿遺,益信從前之聖諭。恐黎民之遷徙,先期而示以黃麻;防黑吏之侵漁,臨事而惕認白簡。纖微必到,識典相體恤之心;誥誡維嚴,信務使實治之意。覺五十五年之久,聖慈與歲而俱增;溯兩千載以來,舊史從前所未見。即父母家庭之愛,無此周詳;惟乾坤幬載之功,方茲高厚。邦畿千里,願長分太極之泉;眉壽萬年,期永注長生之箓。這滔滔不絕的頌詞,將皇上吹噓得沾沾自喜。紀曉嵐看皇上臉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心想時機到了,便說道:萬歲爺,剛才為臣所奏,是'恭謝恩命截漕撥帑籌備直隸賑務'一折,信口奏聞皇上,不知有否欠當之處?很好,很好!呵呵呵;非老愛卿誰人能有此宏辯之才,朕正思如何賞賜于你呢。謝皇上,為臣尚有一事啟奏,不知皇上是否允許?還有何事?你奏來無妨。臣不敢講。臣怕皇上怪罪下來,臣吃罪不棄。哎——,哪里會呢?你只管奏來,朕赦你無罪。剛才紀曉嵐把皇上捧到了五里云霧之中,飄乎愜意。紀曉嵐的話,皇上句句愛聽,便催促紀曉嵐快講。

皇上真的不怪罪為臣?紀曉嵐要砸實好了再說。

真的不怪罪于你!

那為臣要講了?

幾十年來,朕處處對你備加體恤,何曾無端加罪于你?

有話何不快講?皇上有些迫不及待。

為臣是來請罪的,聽憑萬歲發落。紀曉嵐笑著對皇上說。

哈哈哈,你又和朕開什麼玩笑!老愛卿何罪之有啊?

臣聞內閣學士尹壯圖,妄言亂政,罪在不赦。臣與尹父松林,乃甲戌同年。壯圖入詞館後,多向為臣求教,壯圖有罪,為臣也不可饒恕,恭請聖上發落!一聽這話,乾隆立刻變了臉色。他心里清楚,紀曉嵐是給尹壯圖求情的,厲聲說道:尹壯圖誣言犯上,莠言亂政,軍機處奏請擬斬。朕正考慮如何發落,你是給他求情的嗎?紀昀不敢!紀曉嵐有點害怕了,但事已至此,只能進不能退了,並且皇上已經答應不會治他何罪,還是要硬著頭皮講下去。沒想到,皇上罵了起來:朕量你也不敢。朕以你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你何敢妄談國事!乾隆一怒之下,竟然罵得這樣難聽!其實罵得再難聽,紀曉嵐也得聽著。一位堂堂的官高一品的禮部尚書,乾隆卻視如草芥。乾隆在位的幾十年間,叱辱群臣如奴隸,沒有受過他侮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劉墉的父親,已故東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劉統勳。紀曉嵐屈節事君多年,早知道皇上的面目,挨幾句罵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這次是鋌而走險,不掉腦袋就不錯了!

紀曉嵐依然滿含笑意,平靜地說道:

萬歲爺息怒。為臣該死!為臣該死!為臣忠誠孝敬多年,屢蒙聖上宏恩,縱死無憾!乾隆罵過去,自感有些失態,也把氣消了下去,緩聲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麼?往下說吧!臣本是為聖上而來。此話怎講?乾隆的語氣完全平和下來,真有點喜怒無常。

聖上,恕臣直言,尹壯圖忠厚耿直,在群臣中頗有好名。

上疏言政,本是一片忠心,雖言有不實,查無實據,但他確是為了大清江山永固。奏請聖上防微杜漸,洞察秋毫,用心尚屬純正。督撫久擅地方,抑或有吏治廢弛、虧空或循私之慮,皇上早有提防,故而修明清廢,整頓吏治,防范在先,政治清明,天下太平。軍機處奏請擬斬,亦屬糾察言犯,嚴明法紀。臣冒死進言,軍機處措置失當,聖上英明,斷不要准其所奏。乾隆表情嚴肅,認真地聽著紀曉嵐的話,問道:愛卿,何出此言?聖上乃英明皇帝,政崇寬大,廣開言路,納諫如流,文臣武將,競相效命。尹壯圖之言,意在防微杜漸,軍機處嚴刑苛責,使群臣為之生畏,此後誰人還敢論政?且陷陛下于不義之地,望陛下三思。乾隆若有所思,然後說道:昔我皇祖臨禦六十年,政崇寬大,而內外臣公奉行不善,怠玩成風,遂至辦事暗藏弊端,國帑率多虧空。我皇考欲正人心風俗之大綱,有不得不厘剔整頓之勞。此乃出于萬不容已者。朕看今日之內外臣公,見朕以寬大為治,未免漸有放縱之心,足可嚴明法度,整頓綱紀。我皇祖、皇考之寬嚴相濟,乃審時度勢,至當不易之成憲,後世子孫豈能處此以求天下之道乎?聖上所言極是,觀古來帝王,無思何以饒民?無威何以治國?聖上慎時度勢,寬嚴相濟,恩威並用,實古來帝王所不能比。以臣觀之,軍機處擬斬尹壯圖,量刑過當,皇上定然知曉,斷不會准其所奏。尹壯圖之案,皇上已通諭內外,群臣皆翹首觀望。皇上若准了處斬,恐惹群下猜測,濫傳謠言。莫若寬大赦免,臣等更感萬歲寬宏大度,敢于上諫揭露私弊。意存不規之輩,自會小心翼翼,莫敢以身試法,政治清明,永業千秋。臣惟有勉竭樗材,益深葵向,遵敷言于皇極;心存精白,無稍雜以二三。恭謝天恩,伏迄睿鑒。紀曉嵐說完,再次施禮叩拜。乾隆在尹壯圖一案,本來就是感情用事,自己也感到有些過頭,經紀曉嵐這一陣吹捧,反倒不忍心拿尹壯圖開刀了。于是說道:朕依愛卿所說。免去尹壯圖死罪。果然,皇上駁回軍機大臣和珅等人的奏請,降旨將尹壯圖革職。但是讓尹壯圖留在北京,皇上還覺得是塊心病,便說尹壯圖老母年近八十,尹壯圖留居京師,則不能迎養母親,實為不孝,勒令尹壯圖回到原籍云南省蒙自縣。

和珅欲置尹壯圖死地而不成,得知紀曉嵐為其開脫,心中十分惱怒,但他抓不住紀曉嵐的短處,也便奈何不得。

轉眼到了壬子年二月。

這天,劉墉、蔣師籥、桂馥等人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作客。劉墉笑嘻嘻地說道:春帆,你猜我給你帶來什麼禮物?劉墉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白髯飄拂,滿頭染霜,駝背弓腰,在一幫老臣當中,是一位享有盛譽的智多星。曾任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充上書房總師,乾隆五十四年的諸皇子師傅久不入書房,降為侍郎銜,現任內閣學士。紀曉嵐看劉羅鍋弓著腰,揚著頭,一副詭秘的表情,一時鬧不清他的悶葫蘆里裝的什麼藥,便說道:石庵兄做事,常常出人意表,我怎麼猜得出來?哈哈哈,劉墉笑著說:這話該我說呀,'出人意表'的還是你紀春帆呀!石庵沒有想到,尹壯圖已是死到臨頭了,硬叫你給救了下來!啊?哈哈哈說著,劉墉讓人打開禮盒,里面盛得是一方黑青色古硯,文理細膩,上面布滿了字花紋。紀曉嵐看是黻文硯,頓時喜不勝收,連連稱謝。


原來劉墉十分珍愛這方古硯,上次紀曉嵐到劉墉家作客,看到這方古硯,愛不釋手,非要帶走不可。劉墉說什麼也舍不得撒手,最後送了一方別的硯,才把紀曉嵐打發出門。這回劉墉親自送上門來,其中另有緣故。

劉墉對蔣師籥說:我將題銘寫在背面,你看是否合乎?蔣師籥將黻文硯拿在手上,看上面題著幾行字:曉嵐愛余黻文硯,因贈之,而書以銘曰:'石理縝密石骨剛,贈都禦史寫奏章,此翁此硯真枉當。'壬子二月石庵石庵翁所言甚是!我不揣淺陋,也想題詩一首,老宗伯,可不可以呀!蔣師籥向紀曉嵐問道。

快請,快請。紀曉嵐高興非常,讓人准備了紙筆。

蔣師籥欣然命筆,寫道:

城南多少貴人居,

歌舞繁華錦不如。

誰見空齋評硯史,

白頭枉對兩尚書。

蔣師籥題畢,紀曉嵐又讓桂馥題銘。桂馥銘此硯曰:劉公清苦得院僧,紀公冷峭空潭冰。兩公桀幾許汝登,汝實外其中藏鋒。

蔣、桂二人題寫的硯銘,紀曉嵐十分喜愛,隨即吩咐人刻在硯上。這方黻文硯,一直被紀曉嵐視為九十九硯齋的珍品。

這日酒席宴罷,紀曉嵐請客人觀看他收藏的書畫。其中一幅《桐陰觀弈圖》,引起了劉墉的興趣,桂馥問道:劉宗伯何以對此圖頗為留意?劉墉說道:我是看這圖上的題詩,不該出自觀弈道人之手,你們來看。桂馥、蔣師籥等人看那圖上的字跡,確是出自紀曉嵐之手,詩曰:不斷丁丁落子聲,紋楸終日幾輸贏。道人閑坐桐陰看,一笑涼風木末生。

這時紀曉嵐笑道:這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作。那年七月,我讓沈云浦作了這幅《桐陰觀弈圖》,意謂不預其勝負而已,猶有勝負者存也。後來讀王半仙的詩:'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匳收黑白,一樣何處有虧成?'這才悟到並勝負亦屬幻象。然而王半仙能言之而不能行,我則僅能知之罷了。慚愧,慚愧!好吧,我今天再補題兩詩,請諸位指教!說著,紀曉嵐提筆寫道:

桐陰觀弈偶傳神,

已悵流光近四旬。

今日髵髵頭欲白,

畫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處有成虧,

世事如棋老漸知。

畫里兒童會長大,

可能早解半山詩。

看過紀曉嵐這兩首《再題桐陰觀弈圖》,劉墉笑道:怪不得你鋌而走險,上殿陳詞,救下了尹壯圖一命。今天的觀弈道人,猶有人間勝負心啊!啊?哈哈哈呵呵呵紀曉嵐也自豪地笑了起來。

劉墉笑聲止住,說道:

看來,要等皇上歸政以後,尹壯圖才有機會複出。紀曉嵐沒有說話,用眼色示意劉墉止住話題。

等客人們告辭以後,閱微草堂的綠意軒中,只剩下了劉墉和紀曉嵐二人,才又接上剛才的話題。

紀曉嵐說:尹壯圖為人迂直固執,即使新皇上繼位,有機會複出,恐怕也難見愛于皇上。劉墉接著說道:依我看,倘使沒有和珅之輩從中作梗,尹壯圖定會被重新啟用。我想,和珅依仗皇上恩寵,驕橫跋扈,聖上歸政以後,當了太上皇,和珅會不會有所收斂?這也難料。你會占星相,你說說看,和珅會有什麼結局?劉墉問道。

呵呵,我哪里會占星相,只是讀了古人的幾本舊書而已。

不過據我看來,他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古人詠蟹詩說'水清詎免雙螯黑,秋老難逃一背紅',你等著看吧!是嗎?你我都是古稀之人,還能看到那一天嗎?能看到,老兄身子骨這般硬朗,位列仙班,要待十年之後,石庵兄,你可不要操之過急呀!我等還要'吃螃蟹'呢!

啊?呵呵呵

哈哈哈

兩人開心地大笑起來。

說話已是乾隆六十年九月,乾隆要學堯舜禪位的榜樣,准備在臨政滿六十年之時傳位給嗣皇帝,自己去當太上皇。在諸皇子中,第八子永璿,性行乖戾,屢失上意,第十一子永瑆,柔而無斷,第十七子永璘,輕佻無威信,作為皇位繼承人,乾隆都不滿意。第十五子颙琰,為人慎重,處世剛明,度量豁達,相貌奇偉,在內外大臣中享有威望,最為乾隆寵愛,因而被選為皇位繼承人。

在宣布冊封諭旨的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初二,和珅探聽到嘉郡王颙琰將被冊封為皇太子,便盤算著如何討好嘉郡王,于是他來到毓慶宮,求見嘉郡王。

嘉郡王對和珅驕奢淫逸、飛揚跋扈、貪贓枉法的事,早就有所聞,心中十分憤恨,但礙于父皇的庇護,一時也將他奈何不得,只在心中罵道:這個奸賊!小王總有一天收拾他。當時嘉郡王就悄悄地打發人到各省去,把和珅家人在外面招權納賄的事,一樁一樁地察訪出來,記在冊子上,預備將來查辦他。因為心里討厭,平日也少和他來往。如今聽說和珅親自上門求見,嘉郡王覺得十分詫異:又因他是父皇第一個親信的大臣,又不好怠慢他,只好迎出去相見。

和珅見了嘉郡王,搶上來打了一躬,開口便說:恭喜王爺!接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玉如意,雙手獻上。嘉郡王接了如意,心中更加詫異。

原來當時宮中有個規矩,凡是秀女們中了封為妃子,或妃子們晉封皇後,向她賀喜的人不便明說,見了面獻一個如意,暗地里報一個喜信的意思。如今和珅要討好嘉郡王,也來獻個如意,暗地里報上一個喜信。

嘉郡王見了如意,便說道:小王有什麼喜事?卻要煩相國大駕?和珅接著又打了一躬,悄悄說道:王爺還不知道嗎?如今皇上已內定傳位給王爺了,皇上昨天曾和下官商量過,打算在六十年上,讓位給王爺。嘉郡王聽了,心中雖止不住歡喜,但因為和珅竟敢參與宮廷內部的機密,心中更是嫌惡他。但面子上要過得去,免不了說幾句感激的話,把他送了出去。回進宮來,心中暗暗罵道:這個老奸賊,又到我這里賣弄玄虛。好吧,將來叫你嘗嘗我的手段。和珅卻以為自己巴結上了新皇帝,一路上沾沾自喜。

第二天,乾隆帝果然下諭詔說:

朕即位之初,便對天立誓:如能在位到一周花甲的年數,便把皇位傳給太子,不敢和聖祖在位六十一年之數相同。如今已是乾隆六十年,朕已遵照列祖成例,把太子的名字寫好,預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額後面。


立刻派人到正大光明殿去,把儲藏太子名字的金盒取下來,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面兒打開。上面寫道:冊立皇十五子嘉郡王颙琰為太子,以乾隆六十一年為嘉慶元年。承宣官當殿把詔書讀過,文武百官,一齊跪賀,退下朝來,又趕到毓慶宮去給太子賀喜。和珅在朝賀的人員中,更顯得得意洋洋。太子見了他,一如既往。

眼看就到了傳位的日子,和珅察覺到嘉慶帝對他不太喜歡,有事常把劉墉、董浩、紀昀召去商量,這幾個人都是他的死對頭,心中十分不舒服。但他想即使皇上退位當了太上皇以後,那說話也是算數的,仗著太上皇的勢力,新皇上也無奈我何。將來太上皇過世,我就來個辭官不做,頤養天年。

為了不讓嘉慶帝立刻執掌大權,他暗暗地慫恿乾隆帝傳位不傳璽,對嘉慶帝加以限制。

皇上果然聽了和珅的話,元旦這天早朝,舉行禪讓大禮,宣布乾隆皇帝退位,皇太子颙琰繼位,改年號為嘉慶。當宣布授璽時,麻煩出來了,軍機大臣和珅站出來宣讀乾隆諭旨:朕于今日傳位于皇太子颙琰,猶思傳璽一節乃為最要,特定日後另行慶典。這道諭旨一出,整個太和殿亂做一團,亂哄哄的議論聲打破了這里往日的威嚴。剛坐上皇帝禦座的颙琰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呆地愣在那里。

這時聽到大臣中一聲高喊:

當今安有無大寶之天子?

聲音一出,亂哄哄的太和殿立刻安靜下來。人們尋聲而去,此人正是內閣大學士劉墉。

押班主按禮儀的禮部尚書紀昀,剛才看授璽一節沒有按他事先起草的授受禮舉行,一時也沒有了主意,這時看劉墉站了出來,心里立刻鎮靜了,當即宣布:傳璽另行頒禮,與祖制有違,待禮部奏請皇上,傳璽一體舉行,賀禮暫停。太和殿里又亂了起來。

紀曉嵐走出太和殿,劉墉緊跟了出來,他倆要一同入甯壽宮覲見太上皇。

見到乾隆,二人一同跪拜,紀曉嵐說道:啟奏陛下,傳璽一節改行頒禮,群臣議論紛揚,言說不合古制,紀昀以禮部之責,奏請陛下授璽,陛下英明萬古,早做決斷,以平文武百官之議。乾隆對這乃早有預料,坐在那里不急不忙,也不講話。他其實心里清楚,哪有傳位不傳璽的道理?只是禁不住和珅的竄掇,對執掌了六十年的國璽戀戀不舍,在前一日寫下了諭詔。到今天早晨,心想這樣做實在太不合適,心中又猶豫起來。

劉墉、紀曉嵐兩人跪在地上不起,隆帝也不說話。于是劉墉奏道:陛下臨禦六十載,親政愛民,國泰民安。今日陛下不能絕系戀王位之心,則傳禪可止。傳禪而不與大寶,則天下聞之,謂陛下何如?蒙請陛下聖裁?事已至此,乾隆也十分尷尬:不傳位吧,已經不行了;當個逍遙自在的太上皇吧,又舍不得手中的權力;不傳大寶,這傳禪大典就無法舉行下去,也招架不住這幫老臣的勸諫,眼前的劉墉、紀昀,是自己寵愛的老臣,急得不要命地力爭,再堅持下去,豈不逼得天下大亂?

思慮再三,最後乾隆同意交出玉璽,但同時給嘉慶定下手諭:所有一切奏章,都須送朕閱看,既便是軍國大事,也須由嘉慶皇帝去請過太上皇訓,才可以執行。

太和殿里早已經等急了,大臣們一看劉墉和紀昀真的把大寶從甯壽宮抱了出來,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個個目瞪口呆,只聽禮部尚書紀曉嵐說道:宣太上皇聖旨。文武百官立刻跪下聽旨:朕原想在禪禮之日,親手傳璽,不料近日欠安,不能親行頒禮,擬頒禮遲行。又思傳位不傳大寶,史無前例,特賜傳璽之禮一體舉行,自今而後,朕不再禦太和殿。欽此。聖旨宣畢,大臣們立刻歡呼:太上皇萬歲,萬萬歲!傳禪之禮隨之告畢,一場中國曆史上鮮為人知的鬧劇,就這樣拉下了幃幕。

嘉慶帝登極以後,心中十分感激劉墉和紀曉嵐,以寶冊元老對待,而除治和珅的念頭,一天更比一天強烈。

轉眼到了嘉慶四年的正月初三,乾隆死在乾清宮。初四,嘉慶便降下諭旨:褫去和珅軍機大臣,九門提督等銜,命他與福康安晝夜守在直殯殿,不得擅自出入。

滿朝的忠正大臣終于等來了奏劾和珅伸冤出氣的機會,誰也顧不得去考慮如何追悼先皇,料理殯事,卻紛紛上疏,言舉和珅的種種罪行,幾日內,嘉慶帝收到大臣們的奏折上百件。

正月初八,嘉慶帝下旨,命成親王、儀親王帶禦林軍捉拿和珅,又怕路上有人劫奪,又派禦前侍衛勇士阿蘭保,沿路保護,把和珅一直拖進刑部大堂。嘉慶帝派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劉墉,軍機大臣刑部侍郎董浩,會同八王爺永璿等嚴刑審問。和珅讓大刑一伺侯,立刻疼得哭爹喊娘,熬不過,只得一一招供。同時嘉慶又派人查抄和珅及其家人的家產。並宣布和珅罪狀,要求地方督撫設罪,繼續揭發檢舉。

劉墉吩咐人給和珅釘上鐐銬,收進大牢,然後把審問的情形,一一向皇上奏明。

十五日,嘉慶帝下諭,宣布和珅二十條罪狀: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冊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諭旨,而和珅即于初三日即在朕前先遞如意,漏泄機秘,居然以擁戴為功,其大罪一。皇考在圓明園召見和珅,伊竟騎馬直進左門,過正大光明殿、至壽山口,無父無君,莫此為甚,其大罪二。又因足疾,乘坐椅轎,抬入大內。肩輿出入神武門,眾目共睹毫無忌憚,其大罪三。並將出宮女子娶為次妻,罔顧廉恥,其大罪四。自剿辦教匪以來,皇考盼望軍書,刻縈宵旰,乃和珅于各路軍營遞到奏報,任意延擱,有心蒙蔽,以致軍務日久未竣,其大罪五。皇考屈躬不豫時,和珅毫無憂慽,每進見後,出向外延人員敘說,談笑如常,喪心膽狂,其大罪六。昨冬皇考力疾披章,批諭字畫間有未真之處,和珅膽敢口稱不如撕去,竟另行擬旨,其大罪七。前奏皇考禦旨,令伊管理吏部、刑部事務,嗣因軍械銷費,伊系熟手,是明又諭命兼理戶部題奏報銷事件,伊意將戶部事務一人把持,變更成例,不許部臣纂改一字,其大罪八。上年十二月內,奎舒奏報循化、貴德之廳賊番,聚眾千余,搶奪達賴喇嘛商人牛興、殺傷二命、在青海肆劫一案,和珅竟將原奏駁回,隱匿不辦,全不以邊務為事,其大罪九。皇考升遐後,朕諭命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來京,和珅不遵諭言,命已未出痘者俱不必來京,全不顧國家撫綏外藩之意,起居心實不可問,其大罪十。大學士蘇凌阿兩耳重聽,衰邁難堪,因系伊弟和琳姻親竟隱匿不奏。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平卿李光云皆曾在伊家教書,並保舉卿階,兼任學政,其大罪十一。軍機處記名人員,和珅任意撤去。種種專擅不可放掉,其大罪十二。

昨將和珅家查抄,新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頗多寶閣及隔段式樣,皆仿照甯壽宮制度,其園囿點綴,意與圓明園蓬島瑤台無異,不知是何肺腑,其大罪十三。薊前墳瑩,居然設立享殿,開置隧道,致附近居民,有和陵之稱,其大罪十四。

家內所藏珍寶內,珍珠手串竟有二萬余串,較之大內,多至數倍,並有大珠,較禦用冠頂尤大,其大罪十五。又寶石頂前非伊應戴之物,新藏其寶石頂,有數十余個,而整塊大寶石,不計其數,且有內府所無者,其大罪十六。家內銀兩及寵物等件,數逾千萬,其大罪十七。具有夾牆,藏金二萬六千余兩,私庫藏寶六千余兩,地窖內並有埋藏銀兩百余萬,其大罪十八。附近通州、薊州地方,均有當鋪錢店,查計資本,又不下十余萬,以首輔大臣下與小民爭利,其大罪十九。伊家人劉全,不過下賤家奴,而查抄資產竟至二十余萬,並有大珠及珍珠手串,若非縱令需索,何得如此豐饒,其大罪二十。其余貪縱狂妄之處,尚難盡數,實從未罕見罕聞者一時間,和珅的案子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紛紛互相傳告。紀曉嵐的家中,成為一個信息站,一些平素跟他要好的官員都集中他這里來打聽消息。他這里的消息又快又准;因為劉墉、董浩都是他的好友,軍機大臣劉權之,又是他的門生,都參與審訊和珅一案。紀昀是禮部尚書,雖無緣參與,但其動靜,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派人給劉墉送去一封請柬:備好蟹宴,敬請石庵;倘若來遲,蟹湯喝干。

劉墉正忙著審訊和珅,一見請柬笑了。心想這紀春帆又打聽消息來了,揮筆寫下幾行字:螃蟹已拿,我等嘗鮮。唯余一爪,遺公解饞。

然後找出一份事先抄錄的查抄和珅家產清單,交給來人一並帶回。

紀曉嵐拿過清單,展開與眾人觀看:

已抄出家產計:

上赤金八十萬兩,值銀一千二百八十萬兩;中赤金三百五十萬兩,值銀一百二十五萬兩;一切金器爐灶,值銀一百七十九萬兩;人參一百六十斤,值銀七十八萬二千兩;大珠一顆,值銀一千五百萬兩;珍珠二百二十串,值銀二千六百五十萬兩;散小珠值銀二百四十萬兩;散銀二十四庫,計二千四百萬兩;寶石頂六十八個,值銀六十八萬兩;大塊寶石四十二方,值銀一百六十八萬兩;珊瑚瑪瑙值銀八十五萬兩;貓兒眼密脂綠松石值銀一百二十四萬兩;古玩器物值銀三百七十二萬兩;五彩各色寶石值銀八百四十萬兩;皮錦夾單紗衣二萬六千余件,值銀七十二萬三千萬兩;大小貂皮五千九百余張,值銀六萬三千兩;粗細裝修陳設等件,值銀一百六十萬兩;銀號十處,本銀一百六十萬兩;當鋪十二處,本銀一百萬兩;房屋三千四百四十三間;樓台、更樓一百一十八座;人們一邊看著,一邊不住驚歎。

紀曉嵐暗暗想道:怪不得那年直隸、山東鬧災,我和劉墉敲了他一杠子,讓他拿了二十萬兩,後來沒聽他說什麼,原來在他來說,九牛不及一毛埃這個奸賊!

正月十八日,嘉慶皇帝傳下聖旨說:

姑念和珅是首輔大臣,于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著加恩賜令其自荊劉墉等人到刑部大堂,把和珅從大牢里提出,驗明證身,把聖旨宣讀給他聽。

和珅拜過聖恩,眼淚直淌。昔日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宰相,今朝成了狼狽不堪的可憐蟲。劉墉忍不住好笑,對他說道:和相國,皇上賜你自盡,太便宜你了。你死到臨頭了,應該有所題留啊,給你拿筆硯來,寫首絕命詩,怎麼樣?和珅到了這時候,還是那樣恬不知恥,竟然真的拿起筆來,寫下了他的絕命詩:五十年來幻夢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時水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後身。

立刻,上來幾個番役,把他架到一間用刑的空屋里,用一條吊在屋梁上的白綾子,完成了他此生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兒。

紀曉嵐對于近日所聞之所聽之諸事細細想來,頗有一番感觸。他想到和珅由一個無功受祿的小人,成為聚榮華與富貴于一身的權貴;他想到身邊好友的悲歡離合,生死遭逢;他想到宦海的升遷沉浮,失意與得志;他想到自己幾十年間在官場上的境遇和感受,有時歡暢淋漓,有時毛骨悚然,有時不得不在人前逢場作戲;複又想到歲月倥傯,時光荏苒,不覺自己也告別了繁花似錦之春,日漸走向了草木凋零的衰老之秋。于是,他不覺發出一聲長歎。人世呵,真如云流沙湧、浪起帆轉一般。看來,無論是勝者,還是敗者,無論是貧者,還是富者,無論是褒是貶,也不分你我和他人,皆在此間呵。

人生是盤棋,這就是:作為本身來說,即是觀弈者,也是舉弈人,更是棋盤中的任人擺布的一顆棋子而已呵。

大概,他的這種心情為後世人所發現,並同樣產生感慨,遂有人寫了這樣一詩:

人生觀弈二者同,

人生即置弈盤中。

輸贏勝負平平事,

來時空空去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