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1960年12月22日我的病稍微輕了些。趙媽3天後來看娃,提了一籠麩子饃。她也入了食堂,哪里來的麩子饃呢?原來自從夏收後,她就在沒有耕過的麥茬地里一枝半穗地拾了半個多月的麥穗。叫下她“瞎子十爺”來推碨。籠子里的麩子饃就是把碨下的面和麩子攪在一起蒸下的饃。多虧這饃,才救下菊蘭娘兒倆的命,不然娃沒奶水水,咋活得下來哩!菊蘭坐了這個月子,連一個干饃渣渣也沒見過。什麼雞蛋呀、紅糖呀、豬肉呀、滋補品呀,想也沒敢想過。只有用食堂里舀下的幾勺子紅薯糊糊,端回來止饑了。她晚上餓得不行了,在炕洞的灰里煨上個蘿蔔,就算吃上好營養品了。

我先給娃起了個名字叫“三勝”。因為他是第三個男孩子,又因為他正出生在公社“三反”會期間,還因為這一年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舉得最高、叫得最響的第三年。後來覺得“三字”不甚好聽,數字也太小。提出叫個“萬勝”。我一想,很好,何止三勝、四勝、百勝、千勝,定能萬勝!毛主席有句語錄人人會念,那就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孩子一定會戰勝萬種困難,堅決活下來!

1960年12月25日公社為了解決社員吃糧不足的困難,響應中央提出的“瓜菜代”的號召,由社長高萬春領著數百名社員到黃河灘里挖馬淋根(一種類似蘆葦的野生植物),以此來充饑。黃河灘是一片荒灘,社員們只好用柴草搭起一間間草棚居住,以遮風擋雨。天寒地凍、夜罪難熬,大家只好生火取暖。晚上,不知是誰,一不小心引著了草棚。冷風吹來,火趁風勢,風助火威,草棚一個挨一個著了起來。社員們從睡夢中驚醒,亂喊亂跑,誰也顧不上管誰。衣服著了火,脫又脫不掉。有人急中生智,就地打個滾,身上的火焰便小了,便急忙脫掉衣服,光著身子逃離火場。不幸的是,有兩個年輕人,身上著了火,風地里亂喊亂跑,用手亂拍亂撕,終究脫不掉火衣,直燒得體無完膚,渾身是傷。等到大伙兒救起時,已經奄奄一息。第二天把人送回來放在巷東頭的廟內,人已經動彈不得,只聽到他們口中發出微弱的叫聲:“疼,疼——”,不久便斷了氣,其余受傷的還有四五個人。這事真令人難過!

1960年底,《中共中央關于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人稱《十二條》)宣傳下來了。《十二條》指出:要反對“共產風”,要把公社化初期“一平”、“二調”了的東西作退賠;公社占用了的房屋要出租金;允許社員經營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業;堅持按勞分配,供給部分不能超過分配部分的30%;要恢複集市貿易,活躍農村經濟。

1960年12月29日路井街上舉辦了物資交流大會,晚上,公社便召開了退賠兌現大會。路井大隊在大會上領到了公社棉絨廠修建時占用耕地的價款2075元,還領到了各小隊占用社員房屋作飼養室、保管庫房、食堂大灶等的租金1800元。社員一下子就高興了。

1961年元月15日我造出決算前的資金平衡表,開始協助各隊算分配數。這時,省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侯樹堂和雷永祥回家探親,發現路井地區缺糧情況嚴重,牲口死亡很多,拉磨、拉土、耙地、耕地都沒有牲口可用了,全由人力來拉。浮腫病人相當多,社員們一個個面黃肌瘦、沒精打采,群眾中的不滿情緒也不少。說什麼“王,想升官,打一石,報兩石,把社員餓得怪叫喚”;“人民公社好,頓頓吃不飽”;“人民公社是天堂,社員餓得遭饑荒”;“干得再緊,吃不過留糧標准”;“鼓足干勁,一天半斤”;“排除萬難,一頓吃完”;“毛主席萬歲,喝糊糊站隊”;“隊長見隊長,穿的皮大裳,保管見保管,都是肥大臉,會計見會計,誰的”飛鴿“利”。

1961年元月24日老雷永祥來我家探望。我們彼此談了些如何安排好群眾生活的問題。我只用開水一碗,招待了相別十多年的老同學,也沒敢留他吃一碗飯,因為確實端不出一碗飯來。

1961年元月26日菊蘭雖已滿月,但仍不能去娘家。趙媽一個人的飯票咋能夠3個人吃呢?往後的日子可該怎麼過呀!這天晚上,天氣異常寒冷,滴水成冰,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屋簷上的冰凌足足有一尺長。菊蘭流著淚悄悄給我說:“我看往後的日子實在沒法過,你有病,我才坐了月子,媽年紀又老了,加上四五個娃,把咱倆掙死,也養活不起這一家子啊!不如把萬勝趁不懂人事早早給了人,讓娃討個活命吧!”聽到這話,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便說:“唉!娃一個月只分3斤糧,連喝粥糊糊都不夠。哪里來的奶水啊?與其在咱家餓死,倒不如給人家,討個活命好些!”我便抱起滿月不久的小子娃,哭著說:“萬勝啊萬勝,把你給了人,你長大後卻不要罵你大和你媽太狠心!只因你生不逢時,我和你媽實在是養活不起你啊!把你給了人家,總比餓死在咱家好呀!”母親走進門,看見我們兩口子都紅著眼圈不言語,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便問道:“咋了,你倆又鬧事了吧?”菊蘭說:“沒有,他說娃一天只分一兩糧,不夠吃,想送給人。”母親一聽,急得變了臉色說:“不行!狗上世來,頭上都頂著三分糧哩!能到世上來,就能活前去。這麼好的小子娃,咋能舍得給人哩!”我淚流滿面地說:“媽!咱一家八口人,她才滿月,我又身體很弱,經常害病,街上賣的饃一個要賣一塊錢,靠我倆天天勞動一年能掙多少工分?能分多少糧?能養活全家人嗎?若餓死在咱家,還不如給人,也許能討個活命!”母親仔細一想也是,便說:“實在沒辦法,這也是個討活命的辦法。不過不要忙,慢慢打聽上一個愛娃的好人家。”我點點頭,心中便盤算著如何找一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