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1節:前言:邊城昆明

前言:邊城昆明

炸彈像冰雹一樣從天空掉下,在我們周圍爆炸,處身在這樣的一次世界大動亂中,我們不禁要問:這些可怕的事情究竟為什麼會發生呢?

過去幾十年內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任何事情有它的起因。本書的大部分是二次大戰將結束時在昆明寫的,當我暫時忘掉現實環境而陷入沉思時,我常常發現一件事情如何導致另一件事情,以及相伴而生的政治、社會變化。昆明是滇緬公路的終點,俯瞰著平靜的昆明湖,城中到處是敵機轟炸後的斷垣殘壁,很像龐貝古城的遺跡。我在這邊城里冥想過去的一切,生平所經曆的事情像夢境一樣一幕一幕地展現在眼前;于是我撿出紙筆,記下了過去半世紀中我親眼目睹的祖國生活中的急劇變化。

當我開始寫《西潮》的故事時,載運軍火的卡車正從緬甸源源駛抵昆明,以"飛虎隊"聞名于世的美國志願航空隊戰斗機在我們頭上軋軋掠過。發國難財的商人和以"帶黃魚"起家的卡車司機徜徉街頭,口袋里裝滿了鈔票。物價則一日三跳,有如脫缰的野馬。

一位英國朋友對西南聯大的一位教授說,我們應該在戰事初起就好好控制物價。這位教授帶點幽默地回答說:"是呀!等下一次戰爭時,我們大概就不會這樣笨了。"這位教授說:如果他有資本,他或許早已學一位古希臘哲學家的榜樣了。據說那位希臘哲學家預料橄欖將歉收而囤積了大批橄欖。後來橄欖果然收成不好,這位哲學家也就發了大財。可惜我們的教授沒有資本,也沒有那種未卜先知的本領,而且他的愛國心也不容許他干損人利己的勾當。

珍珠港事變以後,同盟國家節節失利。香港、馬來聯邦和新加坡相繼陷落,敵軍繼續向緬甸推進。中國趕派軍隊馳援印緬戰區,經激戰後撤至緬北的叢林澤地,有時還不得不靠香蕉樹根充饑。尤其使他們寢食難安的是從樹上落到他們身上的水蛭,這些吸血鬼鑽到你的皮下,不動聲色地吸走了你的血液。你如果想用刀把它拉出來,它就老實不客氣連肉帶血銜走一口。對付這些吸血鬼最好的辦法是在它們身上擦鹽,但是在叢林里卻又找不到鹽。在這種環境下,唯一的辦法是用手死勁去拍,拍得它們放口為止。

成千成萬的緬甸華僑沿著滇緬公路撤退回中國。敵機沿途轟炸他們,用機槍掃射他們,三千婦孺老幼就這樣慘死在途中。難民像潮水一樣沿滇緬公路湧入昆明。街頭擁滿了家破人亡的苦難人民,許多公共建築被指定為臨時收容所。經過二、三個月以後,他們才逐漸疏散到鄰近省份;許多人則直接回到福建和廣東老家。

八萬左右農民以及男女老幼胼手胝足建築成功的滇緬公路現在已經因另一端被切斷而告癱瘓。一度曾為國際交通孔道的昆明現在也成為孤城,旅客只有坐飛機才能去印度。二十五萬人加工趕築的滇緬鐵路,原來預定十二個月內完成,但是部分築成以後也因戰局逆轉而中止了。中國已與世界各地隔絕,敵人從三方包圍著她,只有涓涓滴滴的外來補給靠越過世界駝峰的空運在維持。中國就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窘境中堅持到底,寸土必爭,直到戰事結束為止。

我們且把近代曆史暫時擱在一邊,讓我們回顧一下過去,看看能否從曆史中找出一點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