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18節:第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3)

"借糧"的事件一直延續至那年冬天。不久之後,殺人擄掠的暴行終于在孫莊首次發生。被害的孫君在上海有一片生意興隆的木行。孫君的父親曾在上海承包"洋行"的營造工程而發了大財。

那是一個凜冽的冬夜,孫莊的人很早就躲到被窩去了。有人從窗子里發現黑暗中有一隊火把正從大路上向孫莊移動。火把臨近孫莊時,大家聽到一陣槍聲。強盜來了!強盜沖開孫家的大門,搶走了孫家所有的金銀財帛——名貴的羊裘皮襖、金銀器皿、珍珠寶石,無一幸免。他們並且擄走了孫君,把他綁在一根長竹竿的頂端,然後又把他壓到河底。第二天孫家的人拖起竹竿才發現他的尸體。

搶劫的風潮迅速蔓延到各村莊。幾百年來鄉村人們所享受的和平與安甯,一夜之間喪失殆盡。我們沒有一夜能夠安穩地睡。我父親從上海買來了手槍以及舊式的長槍。大家開始練習放槍,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們拿鳥雀當活靶,因此連鳥雀都遭了殃。我們輪班睡覺,值班的人就負責守夜。一聽到犬吠,我們就向空放槍警告盜匪,自然有時是虛驚,有時卻的確把強盜嚇跑了。為了節省彈藥,我們常常在槍聲中夾帶些爆仗。

永遠這樣緊張下去究竟不是事。父親最後無可奈何地帶了一家大小搬到上海住下來。

我們搬家之前的兩年內,我曾在紹興繼續我的學業。我還在家墊里念書的時候,父親曾經問我將來願意做生意還是預備做官。我的兩位哥哥都已經決定步入仕途。父親要我決定之前,仔細考慮一番。

做官可以光宗耀祖,幾百年來,年輕人無不心向往之。自然我也很希望將來能做官。在另一方面,新近發財的人可以享受新穎奇巧的外國貨,這般人的生活也是一種強烈的引誘。名利之間的選擇,多少與一個人思想中所已灌輸進去的觀念和理想有點關聯。

我聽人家說,我們中國人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級。雖然每一階級在整個社會里都有特定的任務,士大夫都是統治階級,因此也是最尊榮的一級,依照亞里士多德的主張,哲學家當為國王,所以我們可以說,哲人、學士如果做不到帝王,至少也應該是公卿、宰相。中國的貴族階級除極少數例外,都不是世襲的,而是由于本身努力達到的。俗語說: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如果我去經商,那麼將來不就與功名無緣了嗎?

因此我決心續求學問。自然,我當時對學問的意義並不十分了解;我只覺得那是向上層社會爬的階梯。在我們村子里,農、工、商三類人都不稀罕。種田的不必說了,商人也不少。好多人在上海做生意,從上海帶回來很多好玩的東西:小洋刀、哨子、皮球、洋娃娃、汽槍、手表等等,多不勝舉。至于工匠,我們的一位族長就是木匠,他的兒子們也是的。一位遠房叔叔是銀匠,專門打造鄉村婦女裝飾的指環、手鐲、釵簪之類。至于讀書的人,那可不同了。凡是族人之中有功名的,家廟中都有一面金碧輝煌的匾額,舉人以上的家廟前面還有高高的旗杆,懸掛他們的旗幟。我還記得有一天縣太爺到鄰村查辦命案,他乘坐一頂四人扛抬的綠呢暖轎,紅纓帽上綴著一顆金頂,胸前掛著一串朝珠。四名轎夫每人戴著一頂尖錐形的黑帽,帽頂插著一根鵝毛。暖轎前面有一對銅鑼開道,縣太爺所經之處,老百姓就得肅靜回避。他是本縣的父母官,我們老百姓的生命財產都得聽他發落。他的權勢怎麼來的?讀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