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32節:第九章  負笈西行(1)

第二部留美時期

第九章負笈西行

我拿出一部分錢,買了衣帽雜物和一張往舊金山的頭等船票,其余的錢就以兩塊墨西哥鷹洋對一元美金的比例兌取美鈔。上船前,找了一家理發店剪去辮子。理發匠舉起利剪,抓住我的辮子時,我簡直有上斷頭台的感覺,全身汗毛直豎。咔嚓兩聲,辮子剪斷了,我的腦袋也像是隨著剪聲落了地。理發匠用紙把辮子包好還給我。上船後,我把這包辮子丟入大海,讓它隨波逐浪而去。

我拿到醫生證明書和護照之後,到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請求簽證,按照移民條例第六節規定,申請以學生身份赴美。簽證後買好船票,搭乘美國郵船公司的輪船往舊金山。那時是一九0八年八月底。同船有十來位中國同學。郵船啟椗,慢慢駛離祖國海岸,我的早年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在上船前,我曾經練了好幾個星期的秋千,所以在二十四天的航程中,一直沒有暈船。

這只郵船比我前一年赴神戶時所搭的那艘日本輪船遠為寬大豪華。船上最使我驚奇的事是跳舞。我生長在男女授受不親的社會里,初次看到男女相偎相依,婆娑起舞的情形,覺得非常不順眼。旁觀了幾次之後,我才慢慢開始欣賞跳舞的優美。

船到舊金山,一位港口醫生上船來檢查健康,對中國學生的眼睛檢查得特別仔細,惟恐有人患砂眼。

我上岸時第一個印象是移民局官員和警察所反映的國家權力。美國這個共和政體的國家,她的人民似乎比君主專制的中國人民更少個人自由,這簡直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們在中國時,天高皇帝遠,一向很少感受國家權力的拘束。

我們在舊金山逗留了幾個鍾頭,還到唐人街轉了一趟。我和另一位也預備進加州大學的同學,由加大中國同學會主席領路到了卜技利。晚飯在夏德克路的天光餐館吃,每人付兩角五分錢,吃的有湯、紅燒牛肉、一塊蘋果餅和一杯咖啡。我租了班克洛夫路的柯爾太太的一間房子。柯爾太太已有相當年紀,但是很健談,對中國學生很關切。她吩咐我出門以前必定要關燈;洗東西以後必定要關好自來水龍頭;花生殼決不能丟到抽水馬桶里;銀錢決不能隨便丟在桌子上;出門時不必鎖門;如果我願意鎖門,就把鑰匙留下藏在地毯下面。她說:"如果你需要什麼,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我很了解客居異國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當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氣。"隨後她向我道了晚安才走。

到卜技利時,加大秋季班已經開學,因此我只好等到春季再說。我請了加大的一位女同學給我補習英文,學費每小時五毛錢。這段時間內,我把全部精力花在英文上。每天早晨必讀舊金山紀事報,另外還訂了一份《展望》(TheOutlook)周刊,作為精讀的資料。《韋氏大學字典》一直不離手,碰到稍有疑問的字就打開字典來查,四個月下來,居然字彙大增,讀報紙、雜志也不覺得吃力了。

初到美國時,就英文而論,我簡直是半盲、半聾、半啞。如果我希望能在學校里跟得上功課,這些障礙必須先行克服。頭一重障礙,經過四個月的不斷努力,總算大致克服了,完全克服它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第二重障礙要靠多聽人家談話和教授講課才能慢慢克服。教授講課還算比較容易懂,因為教授們的演講,思想有系統,語調比較慢,發音也清晰。普通談話的范圍比較廣泛,而且包括一連串互不銜接而且五花八門的觀念,要抓住談話的線索頗不容易。到劇院去聽話劇對白,其難易則介于演講與談話之間。

最困難的是克服開不得口的難關。一主要的原因是我在中國時一開始就走錯了路。錯誤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矯正過來。其次是我根本不懂語音學的方法,單憑模仿,不一定能得到准確的發音。因為口中發出的聲音與耳朵聽到的聲音之間,以及耳朵與口舌之間,究竟還有很大的差別。耳朵不一定能夠抓住正確的音調,口舌也不一定能夠遵照耳朵的指示發出正確的聲音。此外,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對中國人並不太親熱,難得使人不生身處異地、萬事小心的感覺。我更特別敏感,不敢貿然與美國人厮混,別人想接近我時,我也很怕羞。許多可貴的社會關系都因此斷絕了。語言只有多與人接觸才能進步,我既然這樣固步自封,這方面的進步自然慢之又慢。後來我進了加大,這種口語上的缺陷,嚴重地影響了我在課內課外參加討論的機會。有人問我問題時,我常常是臉一紅,頭一低,不知如何回答。教授們總算特別客氣,從來不勉強我回答任何問題。也許他們了解我處境的窘困,也許是他們知道我是外國人,所以特別加以原諒。無論如何,他們知道,我雖然噤若寒蟬,對功課仍舊很用心,因為我的考試成績多半列在乙等以上。

日月如梭,不久聖誕節就到了。聖誕前夕,我獨自在一家餐館里吃晚餐。菜比初到舊金山那一天好得多,花的錢,不必說,也非那次可比。飯後上街閑游,碰到沒有拉起窗簾的人家,我就從窗戶眺望他們歡欣團聚的情形。每戶人家差不多都有滿飾小電燈或蠟燭的聖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