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讀書的記憶碎片 第56節:幸福的感覺湧遍全身(1)

幸福的感覺湧遍全身

讓我繼續歌唱八十年代。

那個年代,百廢待興之際,有一句特別有名的話,“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失血過久的肌體突然恢複了正常的血液循環,難免會興奮異常,流動加速。人們的讀書熱情就像六年不讓泡妞的拉塞爾·克羅被突然扔在梅格·瑞安面前一樣,怎能不荷爾之大蒙?

拿電影來說吧。1985年,北京舉行法國影展,一部反映原始人生活的藝術影片《火之戰》,因為據說“里面的演員都不穿衣服”而便得格外走俏,電影票被炒到了七十元一張,而那時我上寄宿高中一個月的生活費是十五元,這張票夠生活一個學期——這部片子如今出了DVD,可以用六塊錢買張D5,約等于一個麥香魚;1989年,《走出非洲》在武漢的一家音像資料館放映,大屏幕投影,畫質模糊得如同氣象云圖,配音糟糕得如同街女拉客,但仍是萬人空巷,成為那兩個星期內戀人之間的最佳禮物,文化人之間的最佳話題,多少人如醉如癡,感慨奧斯卡是多麼實至名歸——十五年後,當年那個連看三遍的漢子與我一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突然停下腳步,揪住街邊小店飄出的一縷音樂——“聽,《走出非洲》!”

拿書來說吧。看過憋到極限的山洪噴薄而出的情景,你就能理解為什麼一本《紅與黑》能讓那麼多人看得淚如雨下;你就能理解《日瓦格醫生》的出版是比如今美國攻打伊拉克更讓人們奔走相告的消息;你就能理解一個其姑媽是書店員工的同學能得到多少人的獻媚;你就能理解一個姑娘為什麼能讓你像個瘋子一樣寤寐思服心旌搖蕩——在十幾年後的這個春夜,你仍能想起她捧讀《天使,望故鄉》的樣子:頭發枯黃,腦袋埋在書里像個蝦米,戴著大大的眼鏡,嘴出神地抿緊,兩條長長的腿緊張地交結在一起,渾然不知世界的轉動,還有你的存在。

中斷的時間鏈條被重新接上,不管新的,還是舊的,在你眼中都是簇新的。你既在爭奪失去的時間,又在與世界一同前行,你既在溫故,又在知新,那時候的中國,比誰都豐富,我們在用一天走別人幾年的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與師兄師姐們相比,我們這一代生逢其時,沒有被失去太多的時間,反倒是別人被壓縮的時間也釋放到我們的校園。知識大潮湧來的時候,正值消化力和吸收力最旺盛的青春期。在自己最能讀書的年齡,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讀書,有大把的書可以讀,有大把的人可以一起讀,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愉快的事情嗎?

孟德斑鳩說:沒有。

至今想起來,仍是幸福的感覺湧遍全身。

從初中時看到浙江文藝出版社的三冊刪節本《飄》,知道這是生活方式腐朽沒落的江青最愛看的外國小說,驚詫于書中“郝思嘉”、“衛希禮”的譯名開始,我就開始了尋寶之旅。就像段譽被喬峰帶到丐幫,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四周高手如云,每一個人面前都要抱拳作揖,而我在書海里,見到每一本書都要說一聲“久仰”、“與君相見,幸何如哉”,然後一見如故,聯榻抵足而眠。

啊,我的勃蘭兌斯,我的威廉·曼徹斯特,我的《流放者歸來》,我的《伊甸園之門》,到買到十二本全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整整半年沉浸其中,看得手心冒汗體似篩糠時,這種探寶旅程達到了高潮。看到拉斯柯尼科夫走在廣場上,突然想俯下身親吻那片肮髒土地的時候,正是深夜,我趴在被窩里,赤身裸體,泣不成聲。

我的八十年代。

1991年,我走上工作崗位,一個月工資和獎金加起來是一百二十元,所以大家都哭著喊著要上夜班,這樣每月可以有五十元的夜班補助,很大一筆錢耶。

彙報這個帳目不是為了哭窮,而是為了顯富——兩年後,國家普調工資,我一個月的收入突然成了六七百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的工資是六七百元,可那會兒的書還是按照人們一二百元的工資水平定的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