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重的梁柱 第61節:王國維-殉身不忍舊學亡(2)

王國維"性訥鈍,好談時務;嗜古籍,而不喜于帖括"。雖然他有著少年應試,一試即中秀才的光榮曆史,但自此後,科舉的道路再也沒有投遞給他一個善意的笑臉。科舉的坎坷失意,使王國維痛下決心另覓新路。

他一生所處的時代,如同他家鄉浩渺迷茫、大漲大落的錢塘大潮:甲午之戰、戊戌維新、庚子之變、辛亥革命,直至到他投湖自沉時的北伐戰爭,中間還穿插了慈禧"新政"、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等幾出荒唐的雜耍戲。

1898年春天,王國維辭去了在家鄉的塾師之職,在同學徐家惺的引薦下,來到上海的十里夷場應聘汪康年主辦的《時務報》館。

《時務報》的創辦,成了維新派的一面旗幟,是變法由口號轉化成行動的一個標志,就如同後來的《新青年》啟導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一樣,《時務報》的刊行,使之成為"戊戌維新"緊攥在手中的指南針。不等王國維反應,一睜眼就已身在維新猛士的行列當中,這為他結交有識之士及後來的出洋留學提供了機遇。

然而,當王國維清醒過來才發現,如今的《時務報》不僅沒有主筆,原來聚集在報館內的一批俊傑也都早已離去,更沒有見到他仰慕已久的維新領袖梁啟超,他們直至二十多年後才在清華園里會面。

王國維一邊在《時務報》打工,一邊在羅振玉創辦的"東文學社"讀書。

東文學社學制三年,是中國近代第一所日語專門學校,具備了後來外語專科學校的雛形。這個學社的開辦,一定程度上適應了那時不能負笈出洋的學子渴望學習外語的需要,並為稍後中國學生大批東渡日本留學著了先鞭。

盡管王國維為邊工邊讀忙得暈頭轉向,但他的視覺器官並沒有萎縮,他非常清楚地看到清廷的危機四伏、社會的百孔千瘡,不是說變就變得了的。此時的王國維主張腳踏實地、少說多做,並提醒一班青年志士:不要什麼事情都寄托在光緒帝的"變法"上,也不要幻想一紙詔書中國就從此由弱變強,比如興辦教育,就不必坐等朝廷,下面就可以有所作為。

可是王國維的思想在沒有被驗證之前,就像浮雕的美感一樣,只能存活在縫隙和褶層之中,因為沒有時代之光的輻射而更加扁平。

在這段身心的低迷期,王國維迷上了文哲之學。三個月後,皇帝被慈禧軟禁,譚嗣同等"六君子"被砍頭。曾給王國維那一代人帶來過希望的"維新變法",像一座建在暴風雨里的茅草屋,即便能咬牙扛住風雨,也免不了被雷電劈中,在大雨中燒個乾淨。



1900年,王國維在羅振玉的資助下赴日修數理之學,後因養病而回到海甯。

王國維是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最早醒來的知識分子。他早已懂得,單憑引用西方的科學技術,不足以拯救這個病入膏肓的民族。到外國求學,他把目光盯在了西方的人文科學,試圖引西方哲人的智慧之水,將中國破落的思想殿堂沖刷乾淨。

王國維的學問,主要是通過私塾和課外自學打下了經史基礎;到上海後,就讀東文學社,為其後的"獨學"打下了外語基礎。他畢生的學術成就,則幾乎完全是從"獨學"中獲得的。

正是這有些落寞的"獨",使王國維更清醒地悟到西方的倫理並不能給中國人以解脫"苦痛"的妙方,在資本主義世界的蒼蠅拍下,所謂"平等"、所謂"博愛"的理想不過是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小可憐蟲。

王國維與他同時代的嚴複、辜鴻銘等人,之所以由"變法維新"一變為"複古倒退",由極端推崇"西洋學術"一變而倡導"東方文明",這種前後自相矛盾的變化,其原因就在這里。王國維不願充當"假洋鬼子",他一生都拖著長長的辮子,因為他對西方文化的障眼術早已了然于心。"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治療長在中國傳統文化身上的毒瘤,只能以"毒"攻毒。

"人行道上,人群雜遝,十分擁擠,人流或急或緩向四面八方湧去,有幾股人流推擠出幾條通道,就同無家可歸的野狗那樣肮髒可厭,像乞丐那樣盲目又無理性,這里是一群中國人,在當今那繁榮興旺的景象中我又看到了他們,他們走路的方式從容不迫,在人群嘈雜中,孤身自立,可以說,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無好奇之心,向前走去又像是沒有往前走,沒有向前去的意志,不過是不往那邊走而從這里過就是了,他們既是單一孤立的,處在人群之中對他們來說又從來不是孤立的,他們身在眾人之中又永遠是孑然自處。"這是瑪格麗特杜拉斯在《情人》當中對她所理解的中國人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