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聰的庭院 第71節:丁玲-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4)

就在丁玲在中國的文化事業上開放的花期將近飽和之時,滿眼萬山紅遍的她怎麼也看不到,一張黑網已經埋伏在她的頭頂,自己命運里的好牌將被抽光用盡。

1955年12月15日,在繼文藝界打倒胡風後,中央批發中國作協黨組關于"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報告。

讓丁玲想不到的是,給她這個小女子扣上大帽子的是她的戰友加老鄉-周揚。

新中國成立初期,除了"高崗、饒漱石反黨集團"和"胡風反革命案"外,丁玲是最早受到沖擊的人。作為女性來講,她恐怕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早被打倒的人。

丁玲在1955年蒙冤後,不斷的向黨申訴,她的《辨正書》印發後,許多文藝界的人認為"丁玲反黨集團"不能成立。中宣部在這時成立了以張際春為組長的調查小組,重新調查丁玲的問題。

這時,周恩來說話了,他對張際春講:"丁玲和周揚之間有很深的成見,如果周揚參加丁玲的談話,可能引起感情上的對立,效果不好。因此同丁玲談話時,都不必通知周揚。但每次談話的情況向周揚通報。"

1957年6月6日,作協黨組重新研究處理丁玲、陳企霞問題,周揚向丁玲表示歉意。

就在丁玲渴望"摘帽"的時間里,一場更大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

1957年12月,丁玲被錯誤定性為"丁玲、馮雪峰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劃為"右派",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

丁玲這次蒙冤,也是在周揚的組織下實施的。于是,丁玲與周揚從此據位冰火兩極。



1955年秋末,遭受政治打擊的丁玲,從准備回山西老家工作的馬烽那兒,自己掏三千元錢購得北京後海南岸大翔鳳胡同3號一所獨門小院。現在,院子還在,不過已成了民族文學雜志社的辦公場所,長年大門緊鎖。

這所房子有北房六間,東房兩間。丁玲在東北勞動改造前,把多福巷家中剩余的物品全部轉移過來,並請堂侄照看。

丁玲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後,她的愛人陳明受株連也被打成右派,下放黑龍江密山農場勞動改造。

1970年4月,北京軍管會派人到寶泉農場將丁玲和陳明"逮捕歸案",在兩個女兵給她戴上手銬的一刹那,丁玲有了救命的感覺。在"文革"亂世中,像丁玲這樣的人,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在批斗、毆打中死去。

十二年前,丁玲為了"改造自己"自願來到北大荒。十二年後,她卻是戴著手銬離開的北大荒。

第二天晚上,車到北京,丁玲被一群軍人簇擁著,上了一輛小轎車,被押解到秦城監獄,與陳明被分別關進監獄的單人牢房,管理員要求她:"睡覺要臉朝外,不准蒙頭。"

五年後,1975年5月20日,丁玲被釋放,安置到山西長治市郊區老頂山嶂頭村定居,每月發八十元生活費。丁玲與陳明把自己的稿費及其他節余的一萬元錢,為村里買了一台拖拉機。那時,一萬塊錢可不是小數字。

在這十幾年里,對共產主義的堅定信念像一叢文火,熱烘烘地烤著她被一層冰一層雪覆蓋著的心。丁玲對毛澤東的情感始終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她堅持認為,毛澤東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並替她說句公道話,但她一直沒有等到。

1976年,毛澤東去世,四人幫倒台。

1979年1月,經中組部批准,七十五歲的丁玲以治病為由回到北京。

從1958年到1979年,丁玲經曆了十二年北大荒風雪,五年囚禁,四年的農村生活,使她成為受左的錯誤迫害時間最長,創傷最深的女作家。



丁玲在1936年11月到延安後第一次見到毛澤東。在這之前,她的中學同學楊開慧是毛澤東的第一個妻子。

毛澤東初見丁玲,很欣賞這位從國統區到延安的才女。毛澤東問丁玲想干什麼,丁玲說想當紅軍,到前線打仗去。毛澤東隨即安排丁玲隨楊尚昆奔赴前線。

1936年12月,跟隨彭德懷的部隊轉移的丁玲,在甘肅慶陽收到了一封毛澤東軍用電報,里面有毛澤東贈她的《臨江仙》詞一首:"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丁玲回到延安不久,毛澤東手書《臨江仙》詞相贈,並又問她想干什麼事情,丁玲仍舊想當紅軍。毛澤東寫信給後方的總政治部主任羅榮桓,任命丁玲為中央警衛團政治處副主任。

在延安,毛澤東經常找丁玲聊天,他們談過去的朋友,犧牲的革命同伴,以及出賣了黨和同志們的叛徒,他們說湖南的鄉情和名勝,也談舊文學和新文學。

1940年,毛澤東在審查丁玲曆史結論中,寫上"因此,應該認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也正是因為毛澤東的大筆一揮,才使丁玲在新中國成立後,因所謂的曆史問題屢遭厄運,但最後又總能討回清白。

1942年4月,延安已開始整風學習,在一次毛澤東主持的高級干部學習會上,曹軼歐批評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並上綱到了反黨高度,一位從前線回延安的將領也向丁玲開炮:"我們在前方打仗,後方卻有人在罵我們的總司令。"

主持會議的毛澤東作總結性發言時說:"'三八節'有感雖然對黨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同王實味也不一樣,丁玲是同志,王實味是托派。"

這次又是毛澤東幫丁玲過了關。

1948年5月,毛澤東在西柏坡村與胡喬木、艾思奇、肖三夫婦在村外樹林子里散步時,毛澤東與肖三的夫人甘露談起丁玲時說:"丁玲是個好同志,就是少一點基層鍛煉,有機會當上幾年縣委書記,那就更好了。"毛澤東還曾親口對丁玲講過:"你的名字是在魯、茅、郭一等的。"

1951年夏日的一個星期天,丁玲住在頤和園云松巢寫文章,到頤和園劃船的毛澤東聽說丁玲在頤和園後,在羅瑞卿的陪同下,到云松巢看望了丁玲。

毛澤東去世後,丁玲總是想著主席對她的恩澤,至于她後來所遭受的磨難,她從沒怨恨過。對丁玲來講,毛澤東是她精神上的導師、信仰上的領袖。毛澤東的"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過錯,同他一生中為中國革命做出的貢獻相比,應該有孰輕孰重的掂量。

20世紀80年代,被平反昭雪後的丁玲,因積極宣揚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的文藝方針,又被一些過不得安穩日子的人戴上了"紅衣主教"和"極左棍子"的帽子。十多年的人生災難,沒能改變丁玲什麼,她依然我行我素。

當"極左"盛行時,丁玲是"右派分子",當"右"的東西吃香時,她又成了"左派"。

但無論如何,丁玲的直爽性格使她始終"在天上飛來飛去",沈從文對丁玲做出的這個評語是中肯的。這兩位在患難中結交的朋友,從解放前的拔刀相助,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相互要好,再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最終決裂,實在讓人唏噓。曆史的強力意志同個人的道德意志肉搏之時,個人的犧牲是必然的。

丁玲是位女性,是位女作家,是位女政治家。人們對待女性的態度總是寬容的,曆史總是給予她們最厚道的待遇。

張愛玲,在23歲寫下《沉香屑》;丁玲,在23歲寫出《莎菲女士的日記》,她們繼而被刻錄在曆史的唱片上,不論過多久,一旦這聲音在空氣里悠悠地轉過身,依然動聽悅耳、神采飛揚。《丁玲全集》的出版,更使她的藝術生命獲得了永恒。

不過,曆史終歸是自私且虛榮的,它只能為她"獨辟一番境地",卻不能容忍她攪亂曆史的慣有邏輯,顛覆它詭譎的運行。她們由蠟水燒成的翅膀,只夠在有限的高度擺弄風姿,一旦生出接近太陽的妄想,翅膀便被雄性特征明顯的陽光一竿子打掉了。

1986年3月4日,82歲高齡的丁玲在北京逝世。她說"她已成佛了",此時,她的家位于北京複興門外大街22號,這也是丁玲在北京住過的最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