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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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里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台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麼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松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這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里的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作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只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待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的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侮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里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年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剃了頭發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里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的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著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只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里,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里.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里一陣刺痛,哽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了,堂屋里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里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藍自鳴鍾,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捫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里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台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捫里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布在錫蘭馬來西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二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准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推給他,勾心斗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複,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分,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得了繼承權.至今范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里去.他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喜歡是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那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的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家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的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親威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的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