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著新衣回到家中,王媽幾乎不認得她。

“唷,誰把你改造過了,這麼斯文標致。”她笑著迎上來。改造!文太太出來一看,“是該這樣打扮,那雙破膠鞋早已發臭,謝天謝地,扔掉沒有?”

改造,說得對,這兩個字用得很好,他們在改造她。

“這才似個大人,”王媽節節贊賞,“這樣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變好,無所謂。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當制服穿也罷,便笑了起來。

母親問:“工作幾時開始?”

“他們說下星期舉行記者招待會,讓本市知道我。”

母親點點頭,“本來你父親也打算栽培藝術家,辦一個沙龍,叫聚星堂。”

勤勤的興趣大增,“多麼美麗的名字,我怎麼沒聽說過。”

“計劃夭折,有什麼好提,”母親歎口氣,“缺乏經費。”

勤勤無言。

“你別令檀氏失望。”母親提醒她。

“我會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張懷德又來召她。

勤勤的強烈藝術家脾氣,遠遠超過她的藝術修養,頓時覺得被騷擾,很有點不耐煩。

她說:“張小姐,你個停找我,我如何可以專心工作。”

張小姐在那邊一怔,然後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應該做什麼?”

“我們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來看看,一定喜歡。”

“房子?我同母親住得好好的,我並不打算搬家。”

張懷德很溫和地說:“勤勤,你幾時聽過與母親同住的畫家。”

“我就是。”

張懷德也不客氣了,“你還未是畫家,勤勤。”

勤勤泄氣,“你們覺得我無形無格是不是?”

“稍微改變一下瑣碎的習慣就已經很好。”張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們恐怕要連我的腦袋也換過。”

“絕不,”張懷德向她保證,“沒有更美麗的頭了。”

每一次她都來接她,不用勤勤費吹灰之力,但勤勤總有種被擺布的感覺。

像一切做文藝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極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夠率意而為,不能逍遙恣意地過日子,即不是優質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樓去。

張懷德一見她便搖頭,“人們會以為你懷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麼知道這是孕婦裙?最舒服了。”

“快上樓去換過。”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訝異。

“從簽約開始,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看到你不修邊幅的樣子。”

她態度認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麼做她決不罷休。

于是只得上樓去換制服。

勤勤讓她在樓下多等了二十分鍾。

張小姐賞罰分明,“好,”她稱贊她,“配涼皮鞋再正確沒有。”

勤勤忽然笑了,張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聽話有獎。

“我們走吧。”

車子駛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裝修的老式別墅,三層樓不同人家,張小姐把勤勤帶上頂樓,勤勤喜歡那個曬台,看下去,整個蔚藍的海港就在眼前。

“這是你第一個家:畫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麗。”

勤勤演的是畫家成名史,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線條特別純樸可愛。

地方寬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歡,這里像足是藝術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會喜歡,心情開朗才可以安心作畫。”

“我不知如何償還你們這些投資。”勤勤說的是真心話。

張懷德凝視她,“別擔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從來沒錯。”

勤勤笑,“這一切,都轉嫁在消費者身上吧?”

張懷德沒有回答她。

勤勤已經發覺,對于不便作答的問題,張氏總是假裝沒聽到。

這當然是個極妙好法,稍後,勤勤活學活用,青出于藍。

“有人每天來替你收拾地方,要車的話,撥這個號碼。”

“我幾時搬進來?”

“今天。”

“你只給我三分鍾考慮時間。”

“我知道你會喜歡。”

勤勤籲出一口氣,“記者招待會呢,要不要預備?”

“專人明天會來替你排演。”

“排演?”

張懷德若無其事地說:“劇本早准備妥當,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過反複無常,公眾不易接受,編定一套標准答案,貫徹始終,對你有益。”

“假話?”

張懷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讓我們說,是經過修飾的話。”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制度。”

文太太並不反對勤勤搬出去,女兒已經成年,今年不飛,明年還是要走。

王媽倒是非常擾攘,這也是意料中事,日長夜短,白天也不過只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勤勤一走,她豈非寂寞不堪,每一個人都只為自身著想,求自己方便。

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鍾車程,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勤勤覺得並無大礙。

再客觀地看看祖屋,勤勤發覺光線的確不足,近廚房一帶,頗為油膩,王媽年老力衰,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

窗簾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不論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要飯似的。

勤勤忽然覺得,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那麼,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

勤勤默然屈服。

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

那個下午,勤勤略為收拾一下,就搬進新居。

王媽指出,以後文太太可以在空畫室內找搭子搓牌。

這倒是真的,但騰出雜物之後,勤勤只看見一搭一搭黑印,齪齪相。

她不忘撥一個電話給楊光:我將搬到玫瑰徑住,她想告訴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楊光不在這里做了。”

“什麼,幾時走的,發生什麼事,他現在何處?”

那邊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電話。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許他只願意躲起獨自療傷。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虧楊光沒有家累。

其實勤勤有他家里號碼,不過,他要是想找她,他會自動現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來。

她叮囑王媽:“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記切記。”

劇本送到新宿舍時,勤勤馬上翻閱。

英文。竟是英語本子。

全用英文書寫,讀了一遍,她放下心來,並非大話西游,也不具怪誕成分,張懷德說得對,只不過略作修飾,模擬百來題問話,又詳列出答案,因為屆時記者問的不外是這些問題。

張懷德囑她背熟答案。

她看著勤勤,“你總是不肯完全信任我們,為什麼?”

勤勤沒料到那麼老練的人會問得這麼坦率,十分尷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訴我,張小姐,你們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張懷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是因為這個人,一直令勤勤覺得背後還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會透露什麼,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誰。

勤勤問:“為何是英文本子?”

張懷德訝異地答:“因為在紐約,他們講的是英文。”

勤勤發誓以後她不再問任何問題,她懷疑張懷德會在檀中恕跟前訴苦。

勤勤猜對了。

張懷德向檀氏述職,臉色很壞。

她說:“……脾氣很壞,疑心又大,資質並不見得高超。”

檀中恕不響。

“她完全不明白整個計劃。”

檀中恕用手抵著下巴,聽手下訴苦。

過了很久很久,他說:“她還年輕,青嫩,會開竅的。”

張懷德問:“你真的這麼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銳,張懷德十分後悔多言。

檀中恕輕輕答:“我正這麼想。”

張懷德欲語還休。

“你有話盡管說。”

“她還差很遠,根本沒有准備好。”

“在你協助之下,應該沒有問題。”

張懷德想一想,退出門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沒有改變姿勢。

室內靜寂一片。

忽然之間,檀中恕笑了。

屏風後面的人也響應他,跟著笑起來。

檀中恕問:“她像你,還是像我?”

“當然像你,記得嗎,當年與你去紐約,還是第一次乘飛機。”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經以畫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畫冊,便以為精通西洋畫史。”

“什麼事都得有個開始,我喜歡文勤勤,她是個真人。”

檀中恕說:“我相信是,我全無見過她裝腔作勢。”

“做一個藝術家,先決條件是要做個真人。”

“那麼我們找對了人,來,喝一杯慶祝。”

“醫生說——”

“別理那些討厭鬼說些什麼。”

勤勤卻不得不理會她指導的話,他們讓她坐在台上長桌首席,台下坐著十來位記者,有的代表電視台手持攝影機,有些用強力閃光燈拍照,爭相發問,場面模擬似真的一樣。

勤勤手心冒汗,英語並非她母語,雖然發音准確,語調似模似樣,到底有點緊張。

她早已把所有問答背熟,上來的時候,深覺這個假招待會荒謬,坐下來看到這個場面,心怯了,才知道練習是必需的。

一位記者問:“文小姐,東方的藝術家飄洋過海到西方來,失卻民族的根,會有理想的發展嗎?”

勤勤呆住,本子里沒有這個問題,要命,這分明是考她來的,她要憑機智應付。

可恨鎂光燈不停閃爍,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說:“哪里的土壤適合藝術,根部就可在該處生長,藝術家祖籍何處並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後座的張懷德點點頭表示贊許。

“文小姐,你覺得奧姬芙的風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輩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沒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沒有成名,我們之間沒有接觸,甚難置評。”

“文小姐——”

張懷德站起來,“今天到此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沖出來,呆會兒我們看錄像帶。”

勤勤怔怔的,下台來站著不動。

“你做得很好,”連張懷德都有點意外,“反應很快。”

勤勤抬起頭來,“我覺得自己呆若木雞,還需好好操練。”

張懷德大感快慰,“你願意學習練習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為畫畫只要把畫畫好。”勤勤低下頭。

“時代不一樣了,什麼都需要包裝,從前的畫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後世花一千年去發掘他們的才華,現代人可負擔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問:“下星期就去紐約?”

“對。”

“為什麼趕得這麼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時間,對了,你有沒有出過門?”

“家父曾攜我們母女環游過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記得那許多,但是對幾個美術博物館的印象,是相當深刻的。”

張懷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講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你的口氣似答記者,勤勤,招待會已經散了,松弛吧。”

勤勤這才尷尬起來,需要學的太多太多,不止學做畫家,也學做人。

照片洗出來,張懷德同美容師商量:“頭發還是放下來好,襯得臉容秀麗些,面頰上胭脂要換一種顏色,有一種金橘色試一試……勤勤,你有沒有發覺你太愛皺眉頭,切戒。”

勤勤偷偷歎一口氣。

比做戲還累。

“沒有那麼壞吧?”

勤勤一轉頭,“檀先生。”

他來了,朝她會心微笑,勤勤心一動,莫非他是過來人?

“你也試過這個滋味?”勤勤沖口而出。

檀中恕笑,“來,我們抽空去喝杯咖啡,別去理他們。”

“張小姐會罵的。”勤勤吐吐舌頭。

張懷德過來,“檀先生,請過來看錄像帶。”

勤勤不敢睜大眼睛,只自指縫間看自己:她有點呆,眉頭皺得太頻,時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優點是英語說得不錯。


唉,斷不是明星料子。

張懷德看著勤勤,“沒有時間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個地洞好鑽進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會議室練習,第五天,她一走進會場的姿態已經不同:冷靜、孤傲、清秀的面孔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動作伶俐,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出奇的甜美。

這時,全場人都認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這幾天內,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時。

幾次三番她想找楊光說幾句話,實在抽不出時間。

就這樣,水急風勁,勤勤號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楊光瞬息間只剩下一個小小黑點。

遠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來看效果,他說:“可以了,太純熟反而虛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雖然發過誓不再問問題,終于還是輕問:“為什麼是紐約?”

擅中恕輕輕答:“因為先知在本地曆來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來,我們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曉得。”

張懷德過來說:“明天上午十點鍾的飛機,勤勤,司機八點鍾接你。”

勤勤問檀中恕,“你與我們同行?”

“他們應付這種場面綽綽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隨他進電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頂樓。

“也是我們的寫字樓?”

檀中恕莞爾,勤勤好奇如一個小頑童,不問不歡。

“我住在閣樓。”

“啊。”

勤勤猶疑了,與他上他家?這是獨身女的禁忌,必須緊記。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麼,但不出聲。

十五年前,他乘這部電梯上二十四樓的時候,感覺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這麼多日子已經過去,彼時他也是個年輕人,胸懷大志,有野心,但沒有門徑,冒險到這層大廈來探路…

他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但卻變為舉足輕重的畫商。

檀中恕籲出一口氣。

勤勤發覺他臉上那股憂郁的陰霾又升上來了。

電梯門打開,有下人出來迎接。

屋里絕對不止他們兩個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始終沒有說出來。

結果,喝咖啡真的成為喝咖啡。

勤勤緩緩地說:“檀先生真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可以見人?”

他笑笑。

“藝評家目光尖銳。”

“我想起一句老話:不會的,教人;會家,辦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並不重視他們。

他又補充,“我有幾個很肯幫忙的朋友。”

勤勤說:“可是,那我就聽不到中肯的批評了。”

檀中恕看著她,“你是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值幾分?”

“我知道,所以才擔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過。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門。”

“謝謝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親在舊屋談了一會兒。

她問王媽:“有沒有一個叫楊光的人找我?”

王媽搖搖頭。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貪婪,每翻一個身都覺得心曠神怡,直到床頭電話鈴大響,將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門,不知有多少事待辦,還未成功,已經要付出代價。

是司機在車里催她。

勤勤發呆。

一直到抵達飛機場她還不十分清醒,感覺像是做夢。

自上如意齋典當石榴圖至今,不過短短三兩個月。

感覺上她像是見了許多,學了許多,不複當日單純。

她與張懷德坐頭等艙,侍應生一直文小姐長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覺實在不壞,很容易習慣,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變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輩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罷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後擁的滋味,可真難受。

勤勤年紀輕,二十多小時飛行時間對她來說不算一回事。

下了飛機自有專車接送,她們並沒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園大道與三十街交界處,兩廳兩房,張懷德一定要勤勤用較大的一間,勤勤無論如何不肯。張懷德覺得寬慰,呵這小孩不是一個恃寵生嬌需索無窮的惡女,多可愛,否則,再具才華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過,略事休息,她們便趕去辜更軒畫廊拜會。

“我們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沒有時間了,而且起碼要走大半個小時。”

“錯過多少風景。”勤勤惋惜。

張懷德答:“看風景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抵達目的地。”

說得也對。

辜更軒本人在等她們。

勤勤聽張懷德說過這位猶太人,七十多歲了,沒有子侄,只得兩個女兒,是以把業務傳與女婿,平時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進門便看到他筆挺地站著,白發白須,十分神氣,一身黑色西裝一塵不染。

“文小姐,歡迎歡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達,好幾個工人正在把畫掛起,勤勤忽覺十分汗顏,臉上卻絲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覺得她涼涼的不易接近。

她一邊伸手與辜更軒相握。

立刻發覺連這位猶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見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來。

勤勤避開他的目光,不避猶可,這一避視線落在老人手上,他剛與勤勤握完手松開,袖子縮上一點點,白金腕表露出來,勤勤看到表的側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數目字。

電光石火之間,勤勤已經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辜更軒在二次大戰時進過納粹集中營,腕上是紋身編號。

勤勤心中惻然,也有一點點戰栗,退到一邊不出聲。

辜更軒與張懷德交談起來。

勤勤站得遠遠,看著她的畫,都已經鑲起來了,鄭重其事,當珍品處理。

畫廊牆壁特別漆成一種灰藍色來遷就畫的色調。

看上去似模似樣,只要宣傳工夫做得足夠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畫壇新秀了。

勤勤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點點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楊光,他只落得在兒童漫畫出版社為動畫人物著色,現連這份工作都丟了,走向不明,不知禍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襯,成功的人總有他的理由,因為成功了,失敗的人想找個自圓其說的借口都沒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楊光的技藝勝她多多,無奈。


辜更軒走過來,看到東方少女站著沉思,漆黑頭發,象牙皮膚,高挑身段,他是一個識貨的人,雖然畫不如人,但一張美麗的面孔勝過多少言語。

他們經營的是豪華住宅內的裝飾畫,顧客會樂意知道那些色彩悅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輕女畫家的手。

老人問:“滿意嗎?”

勤勤緩緩轉過身子來,輕輕一笑,這個姿勢她已練過多次,相當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一個年輕畫者可以獲得。”

“英國口音,”辜更軒笑道,“會令很多人著迷。”

勤勤笑笑。

猶太人一直喜歡與中國人為伍,許是他們看到兩個民族間太多的共同點:聰敏、勤力、優秀、苦難。

不知道捧起多少華裔藝術家,自建築師到服裝設計師、畫家……各種各類都有。

辜更軒說:“回去休息吧,好好為明天准備。”

勤勤渴望淋浴睡覺。

她偕張懷德離開辜更軒畫廊。

在大房車里她怔怔看著街上風景,車子穿過中央公園往回駛,因為疲倦,所以她沒有表情。

“怎麼了?”張懷德問。

“想家。”勤勤答。

張懷德不置信地笑,長年出門的她,到處為家,無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連王媽每一個姿勢都清晰起來,她願意見到她。

然後勤勤知道,這是怯場的表現。她不願意打這場仗,她想回到舊日安樂窩去,那里有與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氣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來,她若放棄這出人頭地的機會,實在太過折墮。

非提氣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經准備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後人員也已經趕到與張懷德會面。

他們是監制、導演、美工、燈光、服裝、攝影,而文勤勤,是演員。

最輕松是她了,還想怎麼樣。

她睡著了。非常非常內疚地睡。因為這個畫展並非畫展,而是商戰。

但是勤勤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良知,很快就會磨滅。

醒來的時候,勤勤有種日夜不分的感覺,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異鄉為異客。

她慶幸這只是短暫的旅游,數天後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發奇想,把她拘在這個城市做一年功課。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發覺她的瀟灑度不如她想象遠矣。

她起床,披著浴袍,打開窗簾,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見天色蒼茫,分明是一個黃昏,恐懼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極甜的樣子。”

她轉身,檀中恕站在門口。

勤勤意外驚喜,“你幾時到的?”

“你做夢的時候。”

勤勤一聽這句話,有點覺得被唐突了,這是一句玩笑話,他與她已經到可以隨意談笑的地步了嗎?抑或是她輕佻在先,像,披著浴袍見人。

她漲紅面孔,僵立床邊。

檀中恕也自後悔把話說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來。

是他糊塗,檀中恕連忙退出客廳去。

勤勤急急換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運動衣與羊毛襪,終于不敢,套上一條黑色連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臉,啊,在勤勤這種年紀,清水已經是足夠的美容品。

她張望一下,看到茶幾上有比薩盒子,搭訕說:“肚子餓了。”打開盒子,取出一角冷餅,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園大道的車水馬龍,聞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傷是饞嘴,馬上答:“好,”又猶疑,“張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會場,一會兒我們去看她。”

晚飯時候勤勤說得比較多,香檳酒往往有這個效用。

“我們通常是被逼精明起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家父到最後幾乎欠債,但是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錢真正的意義。”

“我可以數得出有多少前輩當年受過他的資助,不過又有什麼意義呢,那些人在家父過身之後,都不願意承認與我們是相識。”

檀中恕緩緩答:“不久將來,你親戚與朋友數目肯定會驟然增加。”

他說得這麼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來,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親友數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齋的瞿母過了多年還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將成名的畫家,沒有這種煩惱。”

勤勤看著他,想問一個問題,但即使有香擯助興,也不便開口,他十只手指上,並無指環。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飾,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麼?”

“酒醉飯飽,要開始做事了。”

“我們出發吧。”

“我們能否步行一會兒?”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著她,忽然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著一件羊毛斗篷,與檀中恕並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覺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說不出是什麼。

也許只有一個解釋:一個人願意醉起來不可救藥。

勤勤說:“明信片上所有的名勝全在這條街上了。”

車子貼著他們緩駛。

走了十分鍾左右,檀中恕停下腳步,勸說:“上車吧。”

勤勤點點頭。

在車上,檀中恕了解地說:“令尊過世後,很吃了點苦吧?”

勤勤點點頭。

大學三年苦苦掙紮,每個學期都不曉得下年度學費從何而來,心里卻約莫懂得挨不過這幾年更加沒有前途,于是什麼幫補的途徑都走遍,她甚至做過雜志的攝影模特兒,借此,才走進出版社工作。

她的確是美專學生,並非混充假冒。

誰知檀中恕笑笑說:“細節並不要緊,一個人要是成功了,誰會去細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轉過頭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對,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圖,心中有事,便易為人所乘,遭人利用。

這是危險的一件事。

勤勤說:“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甯靜澹泊快樂。”

“你不能像你父親,他有一位開紗廠的父親,你沒有。”

勤勤啞然失笑,不禁釋懷。

“少壯的時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跡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將之全部納入正軌。”

“沒有法子,被人馴服了。”

勤勤十分詫異,他這兩句話說得蕩氣回腸,分明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彼時溫情。

“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勤勤問。

“身為主角之一,當然認為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