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陸管家迎出來,“做得好。”

她是幾時來的?

芝子說:“早,我什麼也沒做。”

“最難得是願意什麼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壞不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管家坐下來喝茶。

“對面那家姓曹,剛才那個少年是哥哥,他還有一個妹妹,兩人成日開舞會。”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請的陪讀,一下子就走到對面馬路去,樂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斂笑容。

“心那麼野,怎樣服侍病人。”她歎口氣。

管家講得對。

“芝子,你不同,你夠穩重,這次我沒看錯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沒有,交給司機,送到飛機場,明天我與你一起出發,對,坐過長途飛機沒有?”

芝子低聲答:“從未試過。”

“什麼都有第一次,”管家說:“我頭一趟乘飛機已是二十七歲,倒翻了飲料,淋濕褲子,還有,上衛生間忘記鎖門,不知多麼尷尬。”

芝子點點頭。

管家又問:“會用電腦嗎?”

“只會剪貼、查看電郵,以及看網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來,“司機在門外,想出去的話,告訴他一聲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對戶那姓曹的年輕人在前園與兩只金色尋回犬玩耍,對芝子仍然虎視眈眈。

芝子回到房內,收拾行李,把衣物歸一,她看到管家為她買來的舒適走路便鞋。

她連忙換上新鞋,把腳上破鞋扔到廢紙箱。

一雙鞋最能出賣人的身分,廉價鞋同便宜的車子一樣,最不經用,一下子歪歪斜斜,頭穿里破,顏色脫落,可是,荷包艱澀,也只得因價就貨。

芝子把行李提到樓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麗嗎,不得而知。

這時,她忽然聽得玻璃窗上嗒一聲。

芝子轉過頭去,剛好看到另一塊小石子擊在窗上,她本能想過去看看是誰,但,慢這,還會是誰,一定是對面那個淘氣鬼。

定力稍差,就會失去工作,千萬別去理他,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接著,又有一顆石子,然後,一切歸于靜寂。

芝子聽音樂讀報紙,又考慮寫日記,可要把見聞記下來?不用了,她又想,這番經曆,到了八十五歲,都不會忘記。

下午,女傭對她說:“對面曹先生請你過去喝茶。”

芝子搖搖頭。

這杯茶喝來做什麼,她並不貪圖熱鬧。

傍晚,曹先生又來請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諳水性。

她一早熄燈睡覺。

半夜醒來,有點緊張,睡不著,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銀盤似的照耀。

曹家門口有一對年輕男女緊緊擁抱親吻,難舍難分,芝子卻不覺他倆猥瑣。

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人類構造本來如此,只見他倆沉醉在二人世界里,忽然,門口的頂燈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內打信號叫他們適可而止,別再當眾表演。

芝子見了這一幕不禁笑出來。

那對男女分開,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說的曹家妹妹,她穿著半邊明釘珠片的紗衣,極細極高跟的涼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豔羨,這樣,才不枉少年時呀。

他倆笑著在門前分手,少女回屋里去。

華芝子呢,一輩子也別妄想這樣大膽放肆,她沒有資格風流快活,她要腳踏實地,才有生機。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陸管家很欣賞這一點,陪她吃了早餐,出門到飛機場。

在車上管家說:“先做一年試試看,好歹忍耐。”

芝子點頭,她不相信一個教大學的知識分子會打保母,其余困難,她會克服。

芝子沒有坐過飛機,覺得刺激新奇,不過十多小時直航,長路漫漫,仿佛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飛機仍然在半空浮游,別的乘客像處之泰然,玩牌、閱讀、閑談、看電腦、玩游戲機,各有各精彩,一點也不煩。

管家一上飛機要了枕頭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這次是去侍候一個沒有心的人。

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學習駕駛,熟悉一些護理程序,以及講好英語。

她覺得有點壓力。

終于到了。

聽說海關特別嚴格,凡是華人,很難不被查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見陸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時順利過關,毫無困難。

芝子跟住陸管家快捷地離開海關大樓。

車子在等她們。

上了車,管家仍然閉目養神,芝子目光四處游覽,忽爾見到著名金門橋,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下了車,風勁、空氣清新,他們在一層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傭人迎出來幫手。

管家問:“元東呢?”

女傭回答:“在學校上課。”

管家說:“芝子,來看看你的房間。”

她把她帶到二樓,呵,這豈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進來也不覺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齊,最新的電腦、電話、傳真機器,還有私人浴室、衣櫃、床鋪、被褥。

“你的時間表在電郵里,請查看。”

“元東住哪里?”

“問得好,他在地庫,我帶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庫?”

“可不是,怪脾氣。”

推開地庫門,只見自成一國,三四千平方尺面積全無阻隔,堆滿書籍文件儀器電線,雜亂之中仿佛有點紋理。

“他不叫你進來你切莫擅作主張。”

“那我怎樣照顧他?”

“小心聽我說……這是一具信號儀,”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針那樣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髒有什麼不妥,儀器會響起來,有這種嘟嘟聲音發出,你立刻要趕到他的身邊,並且即時通知指定的醫生,一切詳細指示在電郵里,你好好熟習。”

“知道。”

“我還有事,稍後見。”

芝子把握時間淋浴更衣,即時開啟電郵熟讀指引。

她記性好,全神貫注,默讀三次,已全部記在腦海。

申元東有一只藥盒子,約書本那樣大,分成許多小格子,每格標明日期,放滿藥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誤,芝子負責提醒通知他吃藥。

她看一看時間,立刻去打電話。

電話響了十來下,無人接聽,她再撥一次,這次,有人一取起聽筒,就冷冷說:“知道了”,立刻掛斷。不問她是誰,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開會,真難以想像一個患重病的人可以過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機上來說:“華小姐,該送你到學校去報到了。”


芝子駭笑,她還想躲懶睡一覺呢。

連忙更衣出門。

原來申宅就在學校附近,十分鍾車程,司機對她說:“我叫阿路,負責教你駕駛,車房有腳踏車,也可以來往學校及超級市場,請注意車子方向,全部左駕。”

他把一只信封交給芝子。

“這是什麼?”

“陸管家說是入學證明文件。”

都不用筆試面試,而且假設她讀得上,對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進校園,就看見學生三三兩兩坐在地上閑談,他們不修邊幅,喜歡通處坐,不怕髒,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夢。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們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進招待處。

校務處有人迎出來,“是華小姐吧,請這邊來。”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職人員笑說:“我們已接獲通知,你上課時間需與申教授相符,已經替你辦妥。”

芝子不由得問:“誰,誰通知你?”

對方有點意外,“申校董的辦公室呀。”

“呵,是,是。”

“這是你上課時間表。”

接著,她又發書目給芝子。

芝子問:“申教授現在什麼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見一見他,有機會的話,自我介紹。

她找到甲十二室,課室里只得幾個學生全神貫注學習。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頭,猛一抬頭,看到申氏圖書館五個字。

呵,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肅然起敬,輕輕走進去,圖書館屬電腦科專用,面積中等,先進的機器陳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築物里,有一邊窗戶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邊寫著“學海無涯”,另一邊是“達者為先”。

芝子很受感動,這仿佛是變相鼓勵她。

她靜靜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靜默幾分鍾。

不知為什麼,眼角濡濕,低下了頭。

“想家?”

芝子抹干眼淚抬起頭。

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同情地看著她。

芝子不想搭訕多事,立刻站起來打算離開圖書館。

“放心,學校里氣氛融洽,像個大家庭。”

芝子不出聲,悄悄走出圖書館。

的確沒有禮貌,可是,她不是來做交際博士。

司機在側門等她,“元東已經回家。”

芝子點點頭。

她一直沒有見到他。

阿路替她買齊書本紙筆回來,她興奮之極,一抬頭,發覺又到了吃藥時間。

她到地庫,發覺門緊緊關著,只得敲敲門,揚聲說:“吃藥時間。”

里邊又冷冷回應,“知道了。”

芝子剛想轉身,聽見地庫里傳出一陣悠揚的歌聲,極溫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疊浪呀,洪湖岸邊是嘛呀是家鄉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會里,極少聽到華人民歌,沒想到這樣動聽,一時坐在門口,細細聽起來。

接著,是一首情歌:女孩愛上了鄰居的年輕人,借點藉口拿著花去探訪他,說了幾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給你送花來”,纏綿溫柔地訂下明年之約。

芝子把頭枕在膝頭上,呆呆地聽著。

管家回來,看見笑說:“干嗎蹲在這里?”

芝子呀一聲站起來。

“見過元東沒有?”

芝子搖搖頭。

“幫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幾個帆布袋衣服丟了出來,打算拿到慈善機構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齊摺好,才不致失禮,真是,免費捐贈,亦需做得好看,這才叫修養。

芝子認真地把袋里字條零錢抖出來,放在一只竹籮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體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

夢中不知身在何處,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時看見熟人,像孤兒院里的同學與老師,有時是同事,最後有人推她,“喂,吃藥時間到了”,她猛地睜開眼睛,連忙看時間,原來只睡了十多分鍾。

芝子覺得羞愧,自衣堆里掙紮起來,斟杯水喝,終于完成任務。

多麼長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員的時候,說說笑笑又一天,一點具體的責任也沒有。

傭人捧著一大盆梔子花,敲敲地庫門,走進去,出來時看見芝子,笑說:“元東喜歡梔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喚他吃藥。

他在門內冷冷說:“你不必扮演鬧鍾,我自有分數,管家的話,不用信得十足。”

門開著一條縫,里頭有燈光透出來,芝子呵一聲,轉身離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這樣難討好,她也不會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數。

鬧鍾,唉。

第二天清早,鬧鍾把芝子叫醒。

在廚房,看見女傭做早餐,兩塊干烘面包上什麼都沒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駭笑,“誰吃這個?”

“元東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麼可以,醫生吩咐,需盡量維持清淡。”

嘩,簡直沒人生樂趣。

女傭小聲說:“中午飯吃兩片白-魚,或是雞肉,紅糙米飯半碗,一點點菜。”

聽見都打冷顫。

女傭接著替芝子做了煎雙蛋加香腸,還有一堆薯餅,呵,原來吃得下也是福氣。

芝子連忙大嚼,一邊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過背囊預備與申元東一齊出發,他卻已經開走車子了。

司機笑說:“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東不喜歡她這個陪讀生。

芝子猜想申元東是一個畸人,面孔窄而長,雙目陰森,手足細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別強烈,襯托一發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雖然讀飽了書,仍然仇恨這個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憐憫,抗拒他人幫忙,一路掩飾,扮作一個健康正常的人。

可憐又可厭。

芝子自顧自上課,時間到了,她撥電話給他,“我是鬧鍾。”

他嗯一聲,掛了線。

芝子坐在課室里,感動得淚盈于睫,學生身分是她夢寐以求,沒想到今日都變成真事。

她留心聆聽每一個字,講師立刻感覺到她的凝聚力,對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節課,她找個清靜地方溫功課。

她喜歡申氏圖書館,桌子上用銅線嵌著中文字,這張座位上有“溫故知新”四個字。

她輕輕撫摸成語,然後攤開剛才派發的講義,仔細閱讀。


圖書館另一角有工作人員在整理資料,昨天那個年輕人也在那。

他先看見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釘子,她對他不瞅不睬,今日,還是不要去騷擾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雙大眼,襯粉紅色臉頰,烏黑頭發,用夾子夾在腦後,看多了時下染得熨得似粟米絲般的頭發,真覺得她天然清麗。

這時,他身邊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輕輕說:“像一幅圖畫。”

“可是我們系里的學生?”

“沒見過。”

他不出聲。

同事鼓勵他:“過去同她說說話呀。”

“昨日已經試過,她不睬我。”

“唏,失敗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開學,他發現幾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與短褲子當校服,衣不蔽體,總露-肚臍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這一位例外,穿著大襯衫長褲子,叫人放心。

他調皮地吐吐舌頭。

“說幾句話有什麼關系?”

他卻看著資料書說:“這幾本要續訂了。”

再轉身,那女孩已經離去。

他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他已受過家長嚴重警告,叫他用心讀書。

中年女同事卻安慰他:“不怕,還有明天。”

芝子走到門口,司機說:“來,我教你駕駛,由你把車子駛回家去。”

芝子駭笑,“不不不。”

司機用微笑鼓勵她。

“我害怕。”

可是什麼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機立刻掛上學字牌,指導她發動引擎。

芝子沒想到她會那麼快上手,雖然手心背脊都爬滿冷汗,車子卻順利駛出街。

“每天來回,你很快學會。”司機說。

那申元東卻比他們早返,吉甫車身都是泥濘,像是到野外打獵回來。

司機笑,“他抄近路經過溪澗。”

芝子不出聲。

她到廚房去看他吃什麼。果然,只得公立醫院三等病房式飯菜,菜都煮得又黃又爛,一股黴味,水果碟子里永遠只有香蕉及蘋果。芝子惻然。

她回房去找資料。網絡上什麼消息都有,她問心髒科專家:“如此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麼食物?”

“他現在吃些什麼?”

芝子把餐單告訴他。

“太可怕了,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家長可能誤會小心飲食的意思,以下是我們推介的菜單,不過,實施之前,宜先請教他的主診醫生。”

芝子手上有醫生的號碼,她立刻與他商量。

半晌,主診羅拔臣醫生批准新菜單。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陸管家意見。”

芝子呆住,一層層的架構,牢不可破,難怪申元東只得吃狗貓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機在洗刷車子,芝子經過,看到他在行李箱揀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餅及蛋糕盒子,刹那間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機阿路噓一聲,“千萬別說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們全體要開除。”

芝子連忙點頭。

阿路低聲說:“其實,還怕什麼呢,他用的是機械心髒,還戒什麼口。”

芝子認為他說得對。

他把一個冰櫃抬進車尾箱,打開蓋子給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櫃里什麼都有,海鮮湯、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這是他的晚餐。”

那還差不多。

“他從側門出來,拿了進地庫,熱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會怎樣?”

司機又微笑。

呵,陸管家也什麼都知道。

奇怪,這個人那麼討厭,大家都喜歡他。

“還忌諱什麼?最要緊是活著的時候開心,你說是不是。”

芝子點點頭。

“進出醫院那麼多次,每次都剖腹開胸,吃足苦頭,真虧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芝子垂著頭回房。

什麼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許是公平的。

芝子則只有健康,其余什麼也沒有,她苦笑起來。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報器忽然響起,她整個人彈跳起來。

連忙飛奔到地庫,用力敲門,“申元東!申元東!”

厲聲呼叫,把管家與傭人都吵醒,紛紛趕到。

大家剛想破門而入,冷冷聲音自門內傳出來,“我還活著,是否警報器缺電?”

管家連忙接過機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樣表示電池即將用罄。

芝子立刻漲紅了臉。

房里的聲音很諷刺地說:“拜托,鬧鍾女士,鎮靜一點,大家去睡覺吧。”

管家莫名其妙,“鬧鍾?”

接著,她拍著芝子肩膀安慰她幾句。

“明天我回大宅,這里交給你了。”

芝子苦笑。

交給她?這樣的責任她恐怕吃不消,況且,住地庫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點點頭。

管家對她說:“慢慢來,給多點耐心。”

芝子問:“從前,有無人做過我這個職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著回答:“有,現在不怕老實同你說,每人做上幾個星期便辭工不干。所以我想,也許替你報讀一項課程,可以解悶。”

“他生活可以獨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應到底好些,這是東家的意思。”

“我一直沒見過他們。”

管家笑答:“這個時候,他們賢伉儷在斯德哥爾摩接受瑞典國王授勳。”

“他們很少來看申元東?”

管家遲疑一下,“各有各忙,東家已盡了能力。”

回到房內,天色已微微發亮,天邊露出魚肚白,中國人叫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夠自己命名的話,曙光是個好名字。


等到太陽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種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領會,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這些風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個打擊,作業卷子發下來,她讀錯了題目,答非所問,只得到一個丙級。

功課比她想像中艱澀,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撐著頭,懷念做接待員時無憂無慮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圍住,做事也得心應手。

她嘲笑自己:真沒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縮。

芝子深深吸一口氣,走進圖書館,重新再做習題,並且參考同學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課完成,站起來的時候,有種勝利的感覺。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飯菜特別香。

走過地庫門口,看到女傭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麼?誰這樣不小心?

芝子臉上有個問號。

女傭看見,嘴巴向地庫房門努一努。

兩個人都沒說話,但是已經交換了消息。

摔東西出氣于事無補,這樣壞脾氣是為什麼?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誤會了,搞破壞的另有其人。

只聽得地庫里傳出尖銳的女聲:“錢不夠用,你給我開支票。”

沒有回應。

照說,芝子應該立刻走開才是,但是,她駐足不動,陸管家說,這家交給她了,她想知道誰在這里呼喝放肆。

“你別裝聾,你耳朵還在,佯裝聽不見?”

他終于開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師處。”

“不夠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聲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錢來還有什麼用?不如慷慨一點。”

芝子不禁心中有氣。

這女人是誰,上門來要錢,態度卻這樣不恭敬。

能夠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從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滿以為他會發怒,他卻沒有,他像是寫了一張支票並且說:“我倆已經沒有關系,以後不要再來,我不會再開門給你。”

那女子哼一聲,像是滿意了,下次?下次再說。

門打開了,芝子不想避開,也來不及回避。

只見-邊走出一個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的女子來,年齡身段都與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緊閉,有股狠勁。

她當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聲冷笑出來:“看著我干什麼,想知道前身長相如何?告訴你,他是個科學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學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陣子離去。

芝子見她語無倫次,不與她計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離去,已經夠好。

芝子看一看地庫,正想回自己房間,忽然聽見一聲咳嗽。

“請留步。”

芝子問:“我?”

“是,對不起,那人太過無禮。”

“呵,”芝子很豁達,“不關你事,你不必道歉,我並沒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東不出聲。

“你好好休息,我在樓上。”

本來,芝子可以進地庫去與他打個招呼,藉這個機會正式見面,但是她不想勉強他。

她低著頭回自己房間去。

真沒想到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與申元東第一次對話。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時,一直等好心人來收養她,過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沒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應召去候選,待六、七歲時,已經明白,愈大愈沒有機會,有人從美國來呢,華小芬被選中了,立刻有個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著養父母去過新生活,跟著,華玉燕被一對華裔夫婦領到澳洲去,芝子更覺孤單。

然後,過了十歲,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麼大了,不好領養,她留在孤兒院做了大姐,在院里讀書,成績不錯。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歸宿,極力推介,但是總沒有被挑上。一次,芝子聽見一個太太惋惜地說:“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說她嗎?相貌太好,怕她不聽話,這叫芝子十分灰心。

終于,在院內讀到中學畢業,找到工作,出來獨立生活,這時,已經忘卻被收養的夢。但是,那種失望卻刻骨銘心。

今晚,芝子也感覺到同樣的失意。

她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門上學。

司機阿路告訴她:“元東的車子還沒走。”

芝子看一看記事簿,“他八點半有課。”

“會不會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會,我們管我們走。”

申家傭人那麼多,他怎麼會等她。

到了課室,重做的卷子發下來,分數是乙減。

芝子又像挨了一記悶棍,要怎樣才可得到甲等?她與同學討論起來。

他們邀她到飯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幾天沒看到你。”

芝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年輕人。

她不想多事,不見得來到外國,所有華裔都是知己,聽說華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說少錯。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個人。

那個年輕人識趣走開。芝子松口氣。

同學卻問:“你認識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這是誰?

另一個同學說,“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憐的富家子,也有碰釘子的時候。”

芝子清一清喉嚨,“你們說的是誰?”

“申經天,他祖父幾乎擁有這間大學,你不知道嗎?”

“別誇張,申氏不過捐了一間圖書館及電腦室東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東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這麼說來,這個年輕人與申元東有親戚關系,都是她東家的子孫。

一位女同學問:“梔子花,即是嘉汀妮亞吧,你有英文名字嗎,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亞?”

“不,維持叫芝子好。”

大家為她的名字爭論了一會兒,終于散會。

同學間也不是沒有私心,功課方面,即使有精見,也不會輕易提出來,多數留待己用。

芝子轉出飯堂,迎面碰到一個趕時間的冒失鬼,一頭撞上來,把她手中的課本碰得一地都是,奔著離去,道歉都沒一聲。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腫起,她怕傷及筋骨,馬上拗動關節,幸虧不礙事。

這時,有人替她拾起課本,並且告訴她:“急救室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