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怎麼可以那麼笨,他連忙松開薔色的手。

他應當一早自薔色眉梢眼角看出端倪。

只見薔色心思有點恍惚,可是有掩不住的複雜神情,既高興又無奈且為難。

那叫她的聲音,是何等沉著與自信。

賈祥興不由得退後一步。

他聽得自己輕輕說:“適適做了一大盤肉醬意粉。”

薔色點點頭。

“你若不方便過來,我取來給你。”

“麻煩你了。”

賈祥興回家去。

他妹妹看見他笑嘻嘻過去,灰頭灰腦過來,不勝訝異。

“發生什麼事?”

“薔色的男朋友來了。”

“她向你介紹?”

“不,我沒見到他。”

“那你怎知那是他?”

賈祥興枕著雙臂,“我感覺到。”

“我這就過去拜會他。”

“你順便送食物過去吧。”

“喂,別頹喪,不到最後一步,不知誰勝利。”

“你說得我好象有機會下場決戰似。”

“反正是零,不打這場仗白不打。”

適適捧著食物過去。

來開門的是一高大英俊的男子,他需欠身遷就適適的高度,他親切地笑道:“你必是賈小姐了。”

適適凝視他。

他只穿著普通襯衫西褲,可是整個人看上去是那樣瀟灑自然,身體語言可親之至,他立刻接過她手中盤子,並且延她進內。

適適後悔叫哥哥打這一仗,她不應對親生同胞花言巧語。

適適也看到了薔色,慢著,她應當心花怒放才是,為何反而臉帶愁容。

噫,她同他的關系可能有點複雜。

適適坐下說及天氣,怎麼樣整天沒有一個人客上門等等,然而扯到下雪實在可怕等。

他們靜靜聽她發表意見。

適適終于識趣地的告辭。

回去同哥哥報告:“他好似比她大彼多。”

“長得怎麼樣?”

“我所見過最富魅力男士。”

“嘩,你的職業便是看男人,見識無比廣闊,所言不虛。”

“謝謝你。”適適啼笑皆非。

“他如約會你,你會出去嗎?”

“你開玩笑,天涯海角,在所不辭。”

聽見妹妹如此說,賈祥興怔住了。

適適不會說謊。

“為什麼?”

“那是一個使女人覺得像女人的男人。”

“啐,我使你覺得像什麼?”

“妹妹。”

“因為你真是我的妹妹。”

“不,某些異性從不令我們心跳,他們永遠是兄弟、同事、好友。”

賈祥興悻悻然,“我不幸就是這一類。”

適適不再談這個話題。

賈祥興把窗打開一條縫子,雪片紛紛竄進來,可是一遇暖空氣,立刻融化。

他寂寥地回到自己房間去。

早上,雪停了,市政府鏟雪車天未亮就開始操作。

薔色捧著熱茶杯在窗口看街道風景。

利佳上在沙發上醒來,問道:“交通如何?”

“步行最快。”

“學校可開放?”

“聽收音機才知道。”薔色笑嘻嘻,“同幼兒園生一樣聽特別新聞報告。”

“你希望逃學一天?”

薔色轉過頭來,“我一向是好學生。”

“過來這邊。”

薔色並沒有走過去,皆光靠著窗,身形苗條。

利佳上歎口氣。

半晌,他說:“我該出門去辦事了。”

薔色緩緩走向前,蹲下挫他身邊,“我一直納罕,靠在這樣的胸膛之上,滋味如何。”

她輕輕把臉靠上去。

她聽到他心跳,體溫汨汨轉到她臉上。

利佳上問她:“感覺如何?”

“你仍穿著襯衫。”

他揭開毯子,“多謝你提醒我,我得換件襯衫,行李袋放到何處去了?”

薔色亦喚醒自己,“我給你做早餐。”

“一塊無牛油面包與一杯清茶即行。”

“你是我所認識節食最成功的人。”

利佳上笑笑。

他也是少數清晨起床就好看的人。

他淋浴更衣。

薔色知道他行李里起碼帶著半打白襯衫。

“百貨公司幾點開門?”

“你要買什麼?””

“女同事托我買件銀色面子羽絨外套給她女兒。”

薔色駭笑,“銀色,那是一種可以穿在身上的顏色嗎?”

利佳上笑了,“有人喜歡。”

“所以這世界多姿多彩。”

他們又開始回避對方,盡談些不著邊際的話。

剛欲出門,適適過來問:“要不要同一輛車?交通非常擠塞。”

利佳上很客氣,“我要到皇後區探朋友。”

適適只得聳聳肩離去。

利君對薔色說:“朋友對你很好。”

“出外靠朋友。”

上一句是在家靠父母,可是,甄薔色並無父母。

無論在何處,她靠的都是自己。

怎麼樣說每一句話,怎麼樣走每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沒有表示怕人家覺得她冷淡,太過熱情又怕人家嫌棄,無論坐同站,都似多了一只手或是一條腿,那種感覺,真是卑微傷心。

再沉默、再低調,一個無人縱容的孩子仍是多余的孩子。

即使將來出人頭地,名利雙收、家庭幸福,那烙印是永久的烙印。

她陪他去買禮物,試穿示范,售貨員勸她也買一件,她連忙雙手亂搖。

深藍色對她來講已經很好。

利佳上忽然覺得肚餓,買路邊熱狗來吃。

薔色坐在路邊等他。

“你要遲到了。”

“不怕,十一點才有課。”

“我送你,放學我來接。”

“小心駕駛。”

她還是遲到了。

講師與同學都以詫異目光看著她。

脫下外套在角落坐下,薔色發覺白襯衫上有一點黃色芥辣印子。

這一點芥辣分明是陪利住上剛才吃熱狗時濺上。

她坐得有那麼近嗎,不是有大衣罩著嗎,白衣上的漬子往往來得最神秘不過,而且,芥辣是無論如何洗不掉的漬子。

薔色比往日更加沉默。

講師不知說了什麼,薔色沒聽到,她惘然抬起頭,耳朵都燒紅了。

放學時薔色撥電話給利佳上,他顯然在車上,立刻回答說:“告訴我怎麼走。”

薔色把地址說清楚。

“給我二十分鍾。”

她到圖書館坐下。

史蔑夫看到她,馬上走到她身邊。

“放學去喝杯熱可可。”

“我有約。”

“你有約?”他假裝大吃一驚,“誰會約你?”

“信不信由你,”薔色微笑,“自然有人。”

“我得問此君是誰。”

“朋友。”

“你初到本地,何來朋友?”

薔色但笑不語。

史萬夫無論如何不服氣。

片刻時間到了,薔色挽起背包。

史蔑夫靜靜跟在她身後。

薔色已無暇理會是否有誰跟在她身後,走出校門,看到自己的車子便忽忽奔過馬路。

史蔑夫呆呆看著她。

只見一高大男子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對面馬路並不是那麼遠,史蔑夫可以清楚看見她如花笑靨。

她從來沒有為誰那樣笑過。

車子駛遠良久,這金發小子仍然呆呆站在馬路上。


在車廂里薔色擦著冰冷鼻子,“去何處?”

“周末無事?”

“沒有。”

“去拉斯維加斯。”這當然不是真的。

薔色笑彎了腰,“好呀。”

“不,去威屁斯。”

那是陳騎羅最鍾愛的城市。

薔色苦澀地思念繼母。

“到倫敦。”

“一定要到別處去嗎?”

“我知道了,到長島。”

“好的,一言為定。”

“太冷了,我渴望脫掉襯衫。”

“那最容易不過,讓我們到墨西哥。”

利君看她一眼,“我以為你會說家中最暖和。”

薔色低下頭微笑,“你一直在等我先有表示。”

他溫柔地說:“那是不對的,我人已經主動來到你面前。”

薔色仍然微笑,“我無此勇氣。”

利佳上低聲問:“你另有他人?”

“沒有。”

“那麼,我可以等。”

薔色落下淚來。

“我不會催你。”

“對不起。”

“誰也沒有做錯,何用道歉。”

他把車停下來,擁抱她。

“你會等我?”

“永遠。”

“永遠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他微笑,“在我的年齡不是。”

那一天,他搬到酒店去住。

薔色微笑,“你怕人說話。”

他沒有解釋,只是笑笑。

後來才知道他特地來參加的會議便在酒店舉行。

薔色坐在一角看他發言,他有一股自然的學者風度,他知道他的功課,有比而來。

資料充份,言語簡潔幽默,聽眾反應熱烈。

會後薔色幫他收拾講義,有人問:“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他順口答:“甄薔色小姐。”

從前他會說:“我的女兒。”

現在,薔色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可是將來的新身份又未敲定。

她笑笑不語,心中卻有一絲淒惶。

周末過後,利佳上折返多倫多。

“有時間過來看看。”

薔色頷首話別。

寒假頭一個星期她原本打算與賈適適一起到邁亞米度假。

她等他來叫她,可是他讓她自己作決定。

薔色躊躇得很厲害。

適適勸:“聽從你的心。”

薔色歎口氣,“我的心從來不予我忠告。”

適適笑,“我的也是,可是它說什麼?”

“它叫我到多倫多去。”

“那麼去好了。”

薔色意外,“我以為你會反對。”

適適溫和地說:“可能是一個錯誤,你與他只能相處一段短時期,但又怎麼樣呢,你才十九歲,不犯錯又似乎不像年輕人。”

薔色不住點頭。

“我會給他一個意外。”

適適豎起一只手指,“千萬不要給任何人意外,詳細把日期時間通知他。”

薔色很為難,她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適適知道,只有一個人在最愛另一人之際,任何一點點小事,才會引起如此大躊躇。

她非常同情薔色。

適適揚著手,歎著氣,“去吧去吧,給他意外吧。”

薔色收拾簡單行李,乘飛機到多市。

在飛機場她想撥電話到他宿舍,可是心想不過尚余二十分鍾車程而已。

她叫了出租車。

到他門口按鈴時是黃昏七時。

這時才認為適適所說十分真確,他要是不在家可怎麼辦呢。

但是他來找她,也從來不預先張揚。

薔色按鈴。

聽到腳步聲傳來,她十分高興,可是門打開了,薔色一怔,應門的人竟是一名金發女。

幾乎百份之九十的金發全是染的,深棕色的發根露了出來,未及補染,約近三十歲的她臉上有點泛油,妝褪了一半,可是略具風姿。

她看著薔色問:“找誰?”

薔色沉著應付:“利教授。”

“利出外替我買香煙。”

薔色說:“那我進來等他。”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聲,“你是他學生?你可有預約?”

薔色忽然很尖銳地答:“我是他的女兒,我同他終身有約。”

那女子退後一步,面露詫異尷尬之色。

薔色進屋,乘勝追擊:“他沒告訴你嗎?”

順手打開所有窗戶,皺著眉頭。

她轉過頭去,“一有人抽煙,整間屋子都臭。”

然後在最好的一張沙發上坐下,雙目炯炯地看著那女子。

那女子適才的自信忽然消逝,她不知如何應付屋主女兒無禮的控訴。

薔色發覺女子身上穿著混合人造纖維料子制的一套紫色衣裙,半跟鞋已踢得十分殘舊,這是北美洲典型白領女打扮,年薪約三萬美元左右。

薔色忽然吃驚,她掩住了嘴,這等刻薄的目光莫非似她生母。

養母感化了她,可是她身體里流著生母的血,一到要緊關頭,遺傳因子會得發作,簡直情不自禁。

剛才一連串動作是多麼叫人難堪。

就在這個時候,利佳上推門進來。

他一眼看到了薔色,愣住。

假金發女郎連忙上前,“利,她是你的女兒?”

利佳上立刻笑,“你們已經互相介紹過了,薔色,真是意外的驚喜。”

齒色冷冰冰地坐著,不為所動。

那女子猶豫一會兒,取過架子上一件大衣,“利,我先走一步,明日在辦公室見。”

可是薔色的壞因子一發不可收拾。

她伸出手來,“香煙呢,”自利佳上處取過紙袋,塞到女郎懷中,“別忘記你的香煙。”

利佳上錯愕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應付這個場面。

那女子勉強一笑,“再見。”

利佳上還想說什麼,被薔色凌厲目光阻住,她在女子身後大力關上門。

她冷笑,“你不是想送她回家吧。”

利佳上駭笑,“你怎麼會忽然出現,而且舉止言行統統不像甄薔色?”

女客一走,薔色靜了下來,“不,也許這個才是真薔色。”

“你好嗎,你沒有事吧。”

“我很好,我無事。”

“那位小姐是我的臨時秘書,好心來幫忙處理文件,慢著,我為什麼要對你解釋?”

薔色質問:“你讓她在屋內抽煙,還替她做跑腿去買香煙?這種洋婦一個銅板一打。”

利佳上大吃一驚,“你並不認識她,為何仇視她?”

“因她有非份之想!她前來啟門之際先仇視我。”

“那不是真的。”

“我的感覺錯不了。”

利佳上看著她,“你語氣似一個妒意不可收拾的愛侶。”

“我,妒忌那洋婦?”薔色提高聲線。

利佳上笑出來,“更像了。”

薔色-那間恢複了沉靜憂郁本色。

“你到多市來度假?”

她輕輕答:“不,我來邀請你私奔。”

利佳上顯然仍在介懷,“你倒處告訴別人你是我女兒,還如何私奔?”

“我以為你一向不管別人說些什麼。”

“可是我卻十分關心你說些什麼。”

“我這次特地來同你吵架才真。”

薔色站起來拉開大門。

“慢著,”利佳上搶過來,“你以為你要走到哪里去。”

他緊緊把她摟在懷中。

薔色聽得他深深歎息一聲。

“對不起在你同事面前失態。”

“你是第一個管我的人。”

“我遠遠不如綺羅大方可愛。”

“綺羅叫我永遠懷念。”

“她仍然在生多好,我亦不會有非份之想。”

這不是真話,她一直覬覦他的胸膛。

“來,看看這里的客房。”


薔色說:“我還算幸運,假使她穿著睡袍來開門,吃不消兜著走的是我。”

利佳上這時已完全原諒了她,“那你要在清晨來。”

“你會嗎?”

“不一定,看情形,一個男人是一個男人。”

薔色笑了。

金發女子留下一只粉紅色塑料打火機。

品味需龐大的基金支持,可是金錢又未必買到品味。

薔色把廉價打火機丟進垃圾桶。

她們都喜歡東方男人,因為他們手頭比較寬裕,又願意照顧女性。

洋婦一直以為大多數華人太太都不用工作,家中雇有傭人,而且有能力戴名貴珠寶。

羨慕得十分妒忌,可是又佯裝看不起人。

她也想來插一腳。

薔色冷笑一聲:待我死了再說吧。

一抬頭,看到牆上鏡子里的反映,只見自己睜圓雙眼,吊起眉梢,咬牙切齒的樣子,哎呀,好象一個人,這是誰?

活脫脫是一個較為年輕的方國寶女士。

薔色呆呆地看著鏡子,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並未能抹煞她的本性,一到要緊關頭,原形畢露。

利佳上問:“看牢鏡子干什麼?”

薔色轉過頭來,“你說呢?”

利佳上笑,“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那是什麼意思?”

利佳上溫柔地答:“那是說,不要在任何地方掛鏡子。”

薔色低下頭。

午夜醒來,十分歉意,利教授明朝該如何向女同事解釋呢,那女子一口氣下不去,又會否再上門來同她斗三百回合?

都叫薔色難以入寐。

她起來,披上大衣,走到窗前。

貼近玻璃已經覺得冷。

她索性打開窗,哆嗦幾下,反而精神。

窗外有什麼在蠕動,是浣熊嗎。

看清楚一點,樹叢下有兩個人。

那對少年男女緊緊擁抱熱吻,因為年經的緣故,並不覺猥瑣,反而有點像荷哩活電影中蓄意安排的性愛場面。

他的手伸到她毛衣底下,這樣零度天氣一點也不覺得冷,什麼時候了,時鍾顯示是凌晨三時,那麼晚還不回家,父母有無掛念他們?

薔色歎息一聲。

如果她有父母,她才不會叫父母擔心。

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發覺有人在看他們,倒底是一類,忽覺有羞恥之心,摟著底頭離去。

薔色猶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足冰冷,才回到房間去。

她撥電話到賈祥興家去。

“吵醒了你。”

“不不,已經是早上,該起來了。”

“你那邊天亮沒有?”

“多倫多與紐約並無時差呀。”

無論說什麼,賈祥興都不介意,聲音喜孜孜,她自動找他,那意思是,在她心里,還有他的位置,只得一點點,也不要緊。

“幾時回來?”

“過兩天。”

“可要我來接飛機?”

“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一定來。”

“帶我參觀你的店鋪。”

“隨時歡迎。”

薔色說:“我怪想念你們。”

賈祥興覺得蕩氣回腸,活到八十歲,他都不會忘記這個破曉時分的電話。

薔色輕輕向他道別,掛上電話。

賈祥興用手抹一把臉,看向銜外,天蒙蒙亮了。

他在博物館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子就愛上她。

老成持重的他從未見過那麼秀麗沉靜的人兒,鵝蛋臉、短發、白襯衫、藍長褲、平跟鞋,身段無比纖美,上帝偏心,在制造某些人的時候,特別精工。

她渾身上下一點裝飾品都沒有,樸素得不似真實世界里的少女。

那少女在同一個早上向利佳上攤牌。

她一邊微笑一邊悲哀的說:“我要走了。”

利佳上靜靜等待下文。

甄薔色輕經說:“沒有人會同深愛的人結婚吧。”

利佳上不作聲。

“何等辛苦。”

利佳上輕輕問:“那麼你認為我同綺羅並不相愛?”

“你們是例外。”

“你又緣何這樣年輕就考慮婚姻?”

“我與其它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不同,我很想早點有個自己的窩,生兒育女,得到精神寄托。”

“這是否意味著我將失去你?”

“怎麼會,你在我生命中永遠地位超然。”

“真沒白在英國受教育,現在說話學會語氣雷霆萬鈞,實則毫無份量。”

“真了不起是不是。”薔色笑了。

“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

“胡說,不久將來,你便會再婚。”

利佳上不語。

“答應我,求婚之前,查清楚她的金發是否真的。”

“能這樣捉狹,可見還是愛我。”

真的,對賈祥興,她才不會如此計較。

她見到賈祥興兄妹,一直微笑。

適適高興得團團轉。

她一直嘰嘰呱呱說話,男女主角反而無言。

“薔色,趁假期剛開始,到長島我父母家去玩,好不好。”

薔色說好好好。

她最羨慕人家有娘家,一切都是現成的,在那里,家長撐著一把大傘,擋風擋雨,還有,付清一切賬單。

現成的床鋪被褥食物冷熱水隨時享用,有事大喊“爸爸媽媽”,無他,就因為運氣好,說不定多吃一碗飯就有大人拍手贊好。

還有,嫁出去十年八載之後,少女時期的房間還照原來式樣布置,像間紀念館。

老傭人捧出三菜一湯來,一邊抱怨沒有新花樣一邊吃個碗腳朝天。

適適有娘家,而薔色沒有。

“你會喜歡我爸媽的,他們十分大方。”

接著的一段日子,薔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由賈祥興中午自店鋪回來把她叫醒陪她吃早點。

下午她找資料寫功課,然後出去接質祥興打烊。

賈氏老家接近海堤,風景如畫。

賈先生太太年紀不小,仍然相敬如賓,對世事及子女根本全無要求,自然非常快樂。

管家是墨西哥人,已經做了超過十年,似半個自己人,賈家歡迎每一個客人,對甄薔色更加另眼相看。

薔色對這樣的家境非常滿意。

這里可沒有追著女兒要錢的生母。

賈祥興未料薔色會這樣松弛。

她躺在繩網床里曬太陽可以睡熟。

他憐愛地說:“餐餐吃三碗飯也不見你胖。”

“三十歲時才發肉。”

“我不怕。”

薔色笑了,“現在你當然這樣說。”

賈祥興說:“薔色,讓我們結婚吧。”

“我還沒有畢業。”

“婚後繼續讀書大不乏人。”

“你對我並無充份了解。”

賈祥興笑,“這世上所有的婚姻其實都是盲婚。”

說得也真確無比。

知人口面不知心,日久才見得到真面目,吃驚兼傷心,即刻離異。

他同她到鐵芬尼去看指環。

“喜歡哪一只,告訴我。”

薔色說:“如果決定結婚,指環不重要。”

賈祥興卻道:“指環是男方對女方的一種尊重,文藝小說中一條草做指環是不切實際虛幻飄渺可笑的承諾,不足以信。”

他說得很好。

“鑽石白金可永久保存。”

結果薔色只挑了一副耳環。

翌日,指環卻送了上來,尺寸剛剛好。

薔色戴上細細觀賞。

“很漂亮。”

薔色隨即除下,放回淺藍色小盒子,還給賈祥興。

“好,我暫時保存。”他蠻有信心。

她把這件事告訴利佳上,他說:“如果這是叫我妒忌,你注定失敗,而且,對方無辜,你別太傷害他人,那不公平。”

薔色在電話中說:“我是真有意結婚。”

“若果賭氣,那是傷害自己。”

薔色忽然說:“我已長大,我與你無話可說。”

她掛上電話。

她跑到賈家,幫適適做賬。

回到家,已是深夜,電話錄音並無留言。

這不是賭氣,這是無話可說。

薔色沒睡好,做了一個噩夢,進了一間鬼屋,但是她卻沒有驚怖,在樣子古怪的魑魅魍魎中穿插,直至夢醒,雖然不太愉快,但是真正令薔色害怕的,卻是一直向她要錢的生母。

那清早薔色去敲門:“我的指環呢。”


好一個賈祥興,睡眼惺松,立刻打開小型夾萬把指環遞給甄薔色。

薔色套上指環自顧自上學去。

賈祥興大聲叫:“YES!”

那日下午,兩兄妹去接薔色放學。

融雪,一片濕滑泥濘,道路-髒到極點。

他倆坐在車內等候,一邊看附近公園內一群年輕人踢泥球。

伸腿一踢,整只球帶著大團泥巴飛出去,樂趣無窮。

適適問:“到什麼地方結婚?”

“當然是風和日麗的地方。”

“要早點訂做婚紗禮服。”

“她穿很簡單式樣就像公主一樣。”

適適看著哥哥,“我真替你高興。”

“你呢,你有打算無?”

“你少理我,盡管自己游上岸是正經。”

兄妹相視而笑。

賈祥興忽然說:“薔色出來了。”

可不就是她。

薔色一走進公園范圍,立刻聽見有人叫她。

她抬起頭,看到同學史蔑夫,那洋小子故意濺幾點泥巴到她身上,惹她注意。

本來笑笑走開就無事。

這也一貫是甄薔色處世作風,可是今日她人卻異常不甘心,她伸手去抓史蔑夫。

眾球友大聲喝采。

史蔑夫如泥揪一般滑出去,怎會給她逮到,薔色追上去。

賈祥興大驚失色,立刻下車。

適適在一旁喃喃說:“甄薔色這一面我們好似還沒看清楚。”

賈祥興聞言怔住。

說時遲那時快,薔色手一長,已抓住史蔑夫球衫,說怎麼都不放,掙紮間她亦變成泥人。

史蔑夫服輸,薔色逼他道歉。

只聽得薔色清脆笑聲在春寒料峭的空氣中如銀鈴般傳出去。

適適又說:“至少她快活。”

賈祥興問:“是因為訂了婚的緣故嗎?”

“希望是。”

賈祥興奔過去。

薔色看到他,十分不好意思,迅速恢複常態。

“你都看見了?”

賈祥興點點頭。

薔色端詳自己,解嘲說:“幸虧耳環戒指都還在這里。”

賈祥興語氣十分溫和,“不見了也不要緊。”

適適在一旁歎口氣。

薔色問她:“他說的是真的嗎?”

適適頷首:“全真。”

賈祥興摟著一個泥人回家去。

薔色淋浴時他在浴室門口問:“那人是你同學?”

“同系同班。”

“真幼稚。”

“有人還踩花式滑板呢,長人不長腦,真羨慕。”

賈祥興感慨:“華人的確老得快。”

“是呀,即使在外國出世,到了五六歲,也得到中文班去上課。”

賈祥興笑,“我就是叫這個整得死去活來未老先衰。”

薔色里著毛巾浴泡出來,整張臉亮晶晶。

賈祥興看得呆了。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臉。

薔色掙脫。

他詫異,“我以為我們已經訂婚。”

薔色坐到一角,“我還沒准備好。”

賈祥興也不是全無脾氣,“你得好好准備。”

薔色一臉落寞,“我知道。”

賈祥興又自覺言重,不舍得她不開心,但終于不能再說什麼,他開門離去。

整件事是失敗的。

電話錄音上仍然沒有留言。

第二天,史蔑夫追上來,“薔色,你身手好不敏捷。”

薔色不去理他。

“喂,我道過歉,你也笑了。”

“回家後越想越氣。”

“我賠你衣裳。”

“算了吧你。”

史蔑夫還想說什麼,薔色忽然趨過身子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史蔑夫呆若木雞,好一會兒才迥過神來,怪叫:“好家伙,這是怎麼一回事?”

看,毫無困難。

可是,同樣的親熱用不到賈祥興身上。

真是悲哀。

薔色默默走開。

當日下午,她去找賈祥興。

自玻璃門看進去,見他細心招呼客人。

古時中國人把生意人地位排得相當低,實在有其原因,士農工商,只見賈祥興小心翼翼,稍微欠著身子,佝僂著背脊,賠著笑,無限殷勤地跟著一對洋人夫婦背後走。

一日要服侍多少客人?將來,她是否要出任他的助手?還有,孩子們可得承繼事業?

薔色驚出一身冷汗。

她想轉身走,可是賈祥興已經見到玻璃門外的她。

他過來拉開玻璃門,歡喜地叫:“薔色。”

薔色看到他有一絡頭發疲乏地掛在額角上,招呼客人原來是這樣勞累的一件事。

她輕輕說:“我一會兒再來。”

“不,”他極不舍得她來回來回那樣跑,“為什麼不進來呢。”

薔色只得進店去。

小小畫廊里擺滿未成名畫家試探之作,十分討好,作品適宜點綴客廳牆壁。

洋夫婦見到薔色,十分訝異她秀麗外型,指著其中一幅畫里穿清朝服飾的少女問:“你是模特兒?”

真有點像,同樣的鵝蛋臉、大眼睛。

薔色笑了。

以前流行香港水上人家旦家漁女畫像,後來中國開放藝術家們眼光拓大,又畫旗裝,妙哉。

他倆終于選購一張少女持荷花像。

賈祥興笑逐顏開。

薔色瀏覽一下,真沒想到標價如此高,所以說,逢商必奸。

做成那一軍生意後,賈祥興恢複平時神態,“請坐,我斟杯茶給你。”

那邊有小小一張茶幾,兩張沙發。

薔色過去坐下。

茶幾上有適才客人喝剩的意大利咖啡,將來,斟咖啡的必定是她。

“適適呢?”

賈祥興答:“在第五街逛百貨公司。”

薔色覺得有口難言,“我去找她。”

賈祥興笑,“你怎知她在哪一家?”

薔色答:“我有靈感。”

“緣何精神恍惚?”

“我沒事。”

“有什麼話,可直接對我說。”

這是對的,何必先對適適說,然後才叫適適對他講。

薔色也反對一走了之。

她鼻尖泛著油,取出手帕,細細抹一下。

終于她說:“我尚未准備好。”

“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准備好。”

賈祥興詫異了,“你欲悔約?”

薔色答:“我們彼此不適合。”

賈祥興說:“可是,你這樣反複,會傷害到無辜。”聲音相當平靜。

“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不足彌補他人終身的創傷。”

薔色也忿慨了,“終身?哪里會那麼嚴重。”

至多將來拖兒帶女,路過馬路,看到一個皮膚白皙少女之際,-那間許會聯想到甄薔色,一輩子?不要說笑了。

他們總愛把創傷誇大,以便說話。

賈祥興抬起頭來,臉上哀傷之色使薔色心驚。

他沉默一會兒才說:“你連試也不肯試。”

薔色伸手去安慰他。

他避開,“別碰我,別拍我的頭拍我肩膀,我不是一條狗。”

薔色為難地縮回手,脫下指環,放櫃台上,轉身離去。

她回公寓,開了一瓶白酒,坐在露台上,對著夕陽獨飲。

翌日,醒來,已紅日高照,她梳洗完畢,去拍賈家大門,希望獲得原諒。

可是看到工人在搬家具。

“喂,”她大聲問:“搬去何處?”

“長島。”

真沒想到賈氏兄妹決定避開她。

薔色立刻尷尬地走到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