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後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氣。”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複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面,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嘗遍,你見過什麼?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氣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余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余生,倒也是脫離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麼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麼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丑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干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濕泥接觸,漸漸形成種皮膚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麼?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干?”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麼辦?”

“有人寫作二十周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鍾斯說:“活該,我知你閑得慌,偏又這麼多挑剔,怎麼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麼累。

這就是個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于與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聽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仿佛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聽她那麼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複雜的事?這種人際關系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麼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麼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為,控制一下,連平兒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過是業務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噴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兒子帶進這種漩渦。”

涓生長長歎口氣,他握搔頭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個人舊垮垮的,一點新意也無,頭發很膩,衣服很花,看得出領帶是刻意配襯的,但配得太著痕跡。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這一兩年間忽然胖了,許是業務上軌道,再也沒有什麼要擔心的,每日依掛號次序替病人把脈看喉嚨,開出同樣的方子,不外是傷風喉嚨痛,每位七十元。他為什麼不胖?坐在那里收錢,以往寒窗十載全屬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遠。

每次見他,總是萬分不情願,見到他,又沒有什麼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話題,一旦把真正題目交待完畢,兩個人就干坐。

我忽然發覺史涓生是個非常沉悶的人,比之張允信的詼諧多才,甚至可林鍾斯的死纏爛打,涓生都缺乏生氣,我們卻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現在才來追求我,我會不會嫁她?

許是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樣,永遠沒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誠心誠意了。

他說:“……總之,子君,你要結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贍養費。”

“你那筆贍養費,這些日子來未曾漲過一個仙,你可知物價飛漲?”

“聽說你自己賺得到。”

“靠一雙手,咱們這些手作仔,不提也罷。”每次都是我先提出來,“走吧。”

“子君,真沒想到你變得如此實事求是,每次我出來見你,都要經過一番吵鬧爭執,但你——”

“為我吵?”這倒新鮮,“我是被你遺棄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歡,吵什麼?”

“女人。”他又歎一回氣。

俗不可耐,一輩子才認識兩個女人,就作其女性問題專家狀。

回到家中,我模擬史涓生歎氣,並且說:“女人!”俗不可耐,作嘔。

最恨以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為榮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為他哭過吵過,現在卻煙消云散。

每次見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別好。

以前唐晶告訴我,她最常做的惡夢,是夢見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坐的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似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然後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麼可怕的夢,既現實又逼真。

她還算是有資格的,我可沒有那麼多機械人要忙著對付。

張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買幾件新衣服,“永遠那條破皮褲。”

其實這條破褲曾經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時代周刊譽為高級時裝建築師之紀亞法蘭可法拉的設計,而且曾經一度是白色的,現在就像我的人,塵滿面,鬢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貨員不再認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覽,覺得再無必要在華服上翻花樣,這時有人把我認了出來。

“史太太!”

我轉頭,“咦,姜太太。”

“好嗎?許久不見,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離婚足有兩年了。”

“唉呀,我也離婚了。”她眼睛紅紅地說。

我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頭有人,就瞞我一個,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說一聲。”她抱怨。

我改變話題:“看到什麼合適的衣服沒有?”

“有錢有什麼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勁說下去,“你家史醫生——”

“我過去那邊看看,”我連忙推開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櫃去挑選。

姜太太沒有跟上來,我臨走向她點點頭。

她的贍養費數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資格逛名店。我雙手空空離開,不想再接觸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鍾斯在史涓生結婚那一日指著西報上的啟事跟我說:“瞧,你前夫結婚了。”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麼你們什麼都知道?到底是誰在做包打聽?為何你們對別人的私事這樣有興趣,為啥拿著杯啤酒就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怎麼有人說就有人聽?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格?我的私事關你們什麼?又犯著你們什麼?為什麼?”

他咧齒而笑,“子君,嗨,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你的妹妹——”

“閉嘴!”我大吼。

他的一雙藍眼充滿笑意,向報上那段啟事瞄瞄,同時呶呶嘴。

“你還知道些什麼?”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虛而入。”

“永無可能。”

“上周出的廣告看見沒有?喜不喜歡?”

“誰做的?”

“布朗那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紀遠。

“他尚為你生我的氣呢,我是沒吃羊肉一身騷。”

“你們洋人反正是一身騷。”

“你還能頑抗至幾時呢?”

“至我崩潰時,”我狠狠說,“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厲害。”他吐吐舌頭。

我身邊有點款項,趁著煩悶沒頂,飛赴溫哥華見安兒。


在長途電話中聽到她的歡呼就已經開心。

她居然來機場接我。

寬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兒不像我,我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過。她出于我,但事實上她勝于我。

“倦嗎?”她關心孜孜地問我。

我點點頭。

“我替你訂好酒店房間。怎麼,媽媽,仍然是一個人?”

我不響,這小女孩,直情把我當作她的平輩。

“爸爸都結婚了。”

“我怎麼同他比?”我苦笑。

“別酸溜溜的,”她笑,“說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遇到誰?”我也笑。

“你最喜歡的男人是誰?”

“月宮寶盒里的瓶中巨魔。”

安兒一本正經搖搖頭,“他塊頭太大了。”

我們又笑作一團。

安兒的學校在市區,我隨即跟她去參觀,舍監很嚴,訪客需要簽到,學生才可以在會客室見朋友。

住宿生中有許多外國人,香港學生約占三成,其余就是阿拉伯石油國家的子弟。校中設備極好,泳池、球場、運動室,一應具備,完全像一個度假營,分明是特為有錢家庭所設的學校。女孩子念無所謂,男生畢業後卻不保證可以找到間好的大學。

安兒房中堆滿香港出版的書報雜志,明報周刊、妹妹畫報。

“哪兒來的?”我皺眉頭。

“唐人街買的。”

“太浪費。”我說,“你爹給你許多零用?”

“許多。”她承認。

“他對你倒是慷慨得很。”我略略寬心。

“是呀,他現在的妻子時常同他吵,埋怨他花太多的錢在子女身上,怕寵壞我們。”

“你被寵壞沒有?”我笑問。

“當然沒有。”

“你沒有那麼恨你爸了吧。”

“現在我很會拍他馬屁呢。”安兒眼中閃過一絲狡猾。

安兒立刻認真地說:“媽媽,我對你是真心的。”

畢竟還是孩子,我笑。

我說:“你的唐晶阿姨結婚了。”

“她?”安兒詫異,“她那麼高的眼角,又三十幾歲,她嫁誰?”

“嫁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連我都不得不如此承認,“她前半生做事業女性,後半生做家庭主婦。”

“咦,媽媽,跟你剛相反。”

“但是人家先苦後甜,我是先甘後苦,不一樣。”

“都一樣。媽,我搬來同你住酒店,咱們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