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楔子(11)



為了證明他對冉求的攻擊不虛,父親向我推薦了孔子的三大弟子:顏回、子路和子貢。這三人一位敏而好學,一位勇武好斗,一位伶牙俐齒,同時善于理財。父親說他與子貢的關系最好,但最佩服顏回,因為早在七年前他們出國時,顏回就已被公認為孔子最出色的學生了。他家境貧寒,體弱多病,可從沒有缺過一次課。他做的筆記總是全班最多的,雙手都被竹簡磨出了厚厚的老繭。顏回當時是全班無可非議的明星,是一位天才的笨伯。說到這兒,我喜歡心血來潮而對人的歸納往往又容易陷入浮光掠影的父親話頭一轉指出,說他覺得我,他的寶貝傻蛋兒子,與那位受人羨慕的優等生在性格上倒頗為相似。和我一樣顏回絕大多數時間也沉默寡言,一張口便結結巴巴。因此上課時顏回從不向孔子提問,可這正是由于他已經理解了老師談的所有問題。父親這麼一說,我立即想到了夢中那位病歪歪令人生憂的青年。哦,原來他就是顏回。那我見過的另一位挎著寶劍一臉胡須的漢子肯定是子路了。我沒有繼續向父親提問。我似乎又領悟到了我的夢境與他們旅行間的新一層聯系。

那時節,與剛到家時相比,父親已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母親精心烹制的菜肴使他枯黃的臉上重新添上紅暈和光澤,他走路的姿式比原來有力,說話的嗓門也更加響亮了,但我隱隱察覺,他反而因此失去了早先的神采。仿佛恢複過來的肉體給他帶來的不是愉悅而是累贅,使他意識到了自己既體力充沛又無所事事。他的熱情顯然沒有原來高了。他對我每天帶給他的葡萄和羊奶只是嗅嗅,就任它們扔在一旁,直至幾天後變質發臭。晚上我陪他納涼,他也越來越多地望著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自個兒陷入了古怪的沉默。我不敢去驚擾他。他已經好幾次抱怨由于我的結巴和愚鈍,與我聊天的費勁無味了。有一天,我收工回家,發現他渾身灰土,又成了個快樂的孩子。他奪過我手里的陶罐舉起將奶一飲而盡,神秘地說要帶我去看一個地方。他領著我繞過了屋子,沿著一道插著荊棘的土牆去到了後院,那兒有一塊剛翻好的泥地,是他不顧母親勸阻辛苦了一天的傑作。打那以後,他就一心地撲在了他心愛的地里。他拜訪鄰居,出城游逛,收集回了各色各樣的種子和幼苗,將它們統統埋了進去。幾天後,那些瓠瓜、苦李、山椒、葵菜、枸杞、蓼菜、卷耳菜、櫻桃就不分彼此地擠在一小塊地上瘋生了起來。它們的長勢那麼驚人,好像它們誤以為誰想要壓制它們似的。幾株苕苗也及時在伙伴們間施展開了暗青色可以無限蜿蜒曲折的長藤,藤上很快便綻開了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一天,父親甚至跑到老遠的尼丘山上挖回了一棵手腕粗的幼桐樹,說等它長好了,要烤制一把精致的琴。"你的父親著魔了。"私下里,母親不安地對我說。我覺得也是如此。他的變化那麼迅速,我又一次覺得認不出了他。這是一個怪僻、焦灼的父親。他常常猛地站起身,在房中急匆匆地走來走去;要不,就長時間地蹲在後院那片失去控制的植物旁,一個人喃喃自語。結果,他剛剛好轉的健康一下又惡化了。他動不動就打哆嗦,我們只好給他配了一根木杖。有幾回,我幾乎認為在陽光下看到了附在他身上的幽靈,它是一團黑色、氣狀的物質,如同一個可怕的噩夢。當我成年後,在我持無神論觀點的老師的影響下,我曾更正過這個看法,認為當年致父親于死地的是某種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又過了許多年,我才意識到,它的名稱應該叫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