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第一部 他們(7)



不久,洪水就來了。多少年來,只要給弟子們講述這段曆史,我的眼前便會浮現出了那幅可怕的圖景。白天,正午的太陽中出現了黑點;夜里,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月亮旁掃過。接著下起了大雨。雨整整下了三年,摧毀了我們當時脆弱的農業和畜牧業。天地間汪洋一片。人們終日見不著陽光,失去了黑夜與白晝的概念。哦,一種文明多像是一個嬰兒。人們扛著石斧陶罐,牽著牛羊慌忙地往山岡上退去。在他們身後,稻穗飄浮在翻騰的水面上,他們賴以存身的泥屋草棚在湍流中頹然坍塌。這似乎是一次籠罩了天地的大災難。有人在遠遠的水平線上,甚至發現了不知打哪兒飄來的尚未融化乾淨的隱約的冰山。沒有誰向人民預告這次大災難,人們也沒有一條事先裝好了食物的溫暖方舟。如果這世上有神明,那麼這會兒它們在干什麼?多年後,當我領著弟子們遷徙、流放,如一群孤獨的野牛在曠野中奔走時,它們又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嗎?三年中,人們不斷地往山上撤。他們臨時建起的草棚一次次地被風雨吹垮,隨身的陶制與石頭器具也陸續地皸裂、磕損、遺失。葛麻織成的衣服黴爛了。豢養的家禽身上也長出了又粗又黑的毛。母雞的眼中放出了綠光,發著嘎啞的尖叫領著小雞飛上了樹;牛羊掙脫缰繩,沖入了茂密的叢林與猛獸為伍。火繩同燧石變成了潮濕的稀泥。時代重新倒退回了遠古洪荒。微弱的理性不複存在,一切都變得了那麼凶猛。人們想向天神祈禱,可既沒有千土壘起祭台,也沒有豐富或多余的食物能拿來祭獻,甚至連起碼的糊口的東西都沒有。人們裸著身子,握著棍棒冒雨鑽入山林去尋找背叛的家禽。他們遇上了真正的野獸。他們滿面泥濘、披頭散發,嚎叫著同它們搏斗,用牙齒與老虎黑熊豺狼相互撕咬。他們剝下了它們血淋淋粘乎乎的厚皮,就直接地套在身上。他們去水邊捕魚。魚橫蠻地撞破了他們從山下帶來的最後一張網。它們咬著魚餌,把人拖進了水里。一不留神,潛伏在沼澤地里裝成枯木的鱷魚便會躍起來將人撕得粉碎。于是,再沒有人理會誰是自己的親人或朋友了。為了一顆沒熟透的漿果,兒子可以將父親砸翻。在那些似乎不可能過完的黑夜,人們會在沖動中按倒身邊的隨便一個女人。他們對時間本來就不清楚的概念這時就更加模糊了,可突然有一天,風不再刮,雨不再下,陽光三年來頭一回普照著大地。人們從藏身的叢林中相互攙扶著走出來。母親抱著那些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他們來到了空曠處,眯縫起眼睛望著晴朗的天空。熱辣辣的日頭灼烤著他們的皮膚。泥漿結成了硬痂從他們的臉上身上剝落。他們彼此辨認著,喚醒著,表情由驚詫、悲喜交加而又轉為羞愧。忽然間他們摟在了一起,失聲痛哭。不過,水退到山腳,就不肯再退了。這時,正是堯帝當政的最後二十年。三年里,他的須發全白了。他命令手下紮起了一條木筏,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劃去探望他的臣民。百姓認出了他們衰老的君王,于是跪到了地上再度痛哭。堯望著身邊靜止無際的洪水一籌莫展。這時候,他的手下已經有了三位著名的大臣:舜,堯的女婿,君位的繼承人;契日後舜的教化官,他的母親吞下了一只燕子蛋生下了他,他的後裔將滅夏建商;後稷,他的母親在野外無意踏中了巨人的腳印受了孕,他將幫助人們複興農業,他是商朝之後我們周朝的始祖。他們建議堯祭一次天,懷著莫大的虔誠,人們壘好了土台。他們戴上了木殼面具,腰里圍著獸皮草裙,揮舞著五彩的鳥羽向神明獻上了能搜羅到的一切祭品。他們打開了王室珍藏下來的一罐米酒,細心地灑到茅草上,讓草將酒吸干;他們殺掉了從沼澤地捕來的一頭犀牛,盛上了牛血,烹熟了牛肉,希望香氣能伴著煙氣直達上天,誘來神靈。這樣的儀式舉行了多次,後來為了奉獻人血人們甚至殺死了兩名祭師,但水依然安詳地一望無際。于是堯把治水的使命交給來自水利世家的鯀。鯀治水花掉了九年。他率領人民在水中築起堤壩,從山上挖來泥土將堤內填平,讓百姓在堤內建屋耕種,然後再築堤,再填地。他希望一點點蠶食洪水,直至將各個山頭間連接起來。但九年中洪水三次重新泛濫,鯀的心血三次毀于一旦。人們開始發出了抱怨。與水相處得這麼久,他們的身上都慢慢出現了鱗片,面目越來越像魚了。九年後,堯去世了。舜,當年那位木訥的單身漢當政後的頭一件事便是處死了鯀向人民謝罪,然後他任命了鯀的兒子大禹繼續治水。現在,我們除了曉得大禹是一位樸素的聖人,大概誰也無從猜測得出他剛接受了任命時的困窘了。人們不信任他這個水利世家,可還要依賴于他。當我領著弟子們在那個傍晚匆匆地離開了魯國,往西,去衛國子路的妻兄處落腳時,我辛酸地意識到,我們走的正是當年大禹的那個方向,但是,大禹可真是我們的聖人哪!為了完成治水的工程,他前後一共花去了十三年。他新婚才四天就不得不離開了家。後來,他又三次經過了自己家門,但一次也不敢進去。白天,他在工地上為進度的緩慢焦急;到了夜里,便變作一頭大熊獨自加班清除河道中的淤泥。可憐的大禹擺脫不了父親被殺的陰影,所以頭幾年里,他幾乎一事無成。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組織了一支小小的遠征隊,向人們宣布,他們要去找到洪水的源頭。他們穿著裝了木齒的釘鞋,帶著准繩與圓規,翻越了山嶺向西而去。他們先紮了一條蒙著牛皮的木筏,穿越了渾濁無際的洪水,然後又換上了泥橇,深入了瘴氣熏人的大沼澤。在里頭,即使白天,也要點燃艾草驅散惡蚊毒蟲。大禹命令手下每走一段就要在身後插上一根木樁,好在回來時不致于迷路。夜里,當同伴們都蜷縮在獸皮袋中熟睡時,他還得仰望天上的星辰,審定前進的方向。與其說這是一次艱難的尋找,倒不如說它更像是一次勞累的思考或逃遁。他們已經甩開了可怕的沼澤,沿著一條河,來到了覆蓋著無邊青草的高原了。幾年來他們頭一次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氣,雖說地勢逐漸升高,人人都覺得有些胸悶。牦牛和野馬在他們眼前的大草原上揚起四蹄自由地奔跑。遠處雪山的尖頂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噢!"大禹的手下撲倒在草中,激動地歡呼道。看起來他們已永遠地擺脫了洪水,如果他們出發時帶上了一兩名女人,就可以在這兒繁衍生活下去,成為游牧民族的祖先了,但大禹要求他們每人擒住一匹野馬,騎上了繼續向雪山飛馳。即便到了這個荒無人煙也美好異常的地方,他還是忘不了自己的使命、父親的死和那些洪水。每天晚上,它們都在他的夢中出現。他們登上了巴顏喀拉山脈,旅途重新變得艱難了起來。裸露在高原幅射中的皮膚開裂變黑化膿結痂。每向前一步,他們都得摟住馬脖子停下來大口喘粗氣。馬兒一匹匹地倒下死去。他們靠融化的雪水與雪蓮花充饑。他們沿著那道嘩嘩流淌的溪水往上爬。終于有一天,他們來到了一處安靜神奇的所在。那是一片巨大的凹地,長滿了雪蓮和纖細發白的水草。溪流消失了。寂靜中回蕩著叮咚的水聲,東一下,西一下。他們摸不清水聲是從哪兒來的。他們伏下身,撥開了草,看到了一股股涓細晶瑩的雪水。他們站起來,回頭望去。這些雪水在他們的來路上已不知不覺地彙集到了一塊,形成了一片縱橫交錯銀色迷亂的網。啊,他們終于找到了!淚水一下湧上了大禹那張又黑又硬的臉。他的心中忽然變得澄澈空明。于是沒有任何遲疑,他立即帶著手下人掉轉頭,往東,往他們的來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