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第一部 他們(12)



……我始終不明白,這一陣子子路著了什麼魔?每天自打大伙准備著宿營起,他就這麼愣乎乎地按著劍,守著老師,連活也不干。這個傻瓜,他總不會認為老師會突然昏厥過去而需要他的救護吧?那只向薄暮中張著大嘴的銅鑊哈哈地冒著水氣。我猶豫著,是不是該過去幫幫顏回的忙?這單薄的虛弱的聾子在為大伙的晚飯忙活,我倒和雞巴爛了的公西赤躺在這兒,可是,剛才我已經同伯牛拾了燒水的柴草了。為了把它們從樹上扯下來,我累出了一身臭汗。拾完了柴草,伯牛又一聲不吭地去河邊擦車洗馬,可子路倒好,他兩眼發直,對我們連瞧都沒瞧。要說,子路可是我們當中身體最強壯的了,雖然在智力上,他相對我和子貢來說只能算一個白癡。顏回起身,去子貢旁邊的布囊取出了一些多日前的面餅。他捧著它們,小心翼翼地往回走。那些石頭般堅硬的東西,我們的晚餐,便如動物般沒頭沒腦地往鑊中跳。像一個饒舌的家伙,鑊口冒著熱氣,水花四濺。說到饒舌,這些人當中,當初大概只有子貢能與我媲美,但是,我已經讓老師定性為一個懶蟲了。"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他這話不是沖著我說的嗎?我不過是多睡了幾回午覺,就惹得他大發雷霆,還挖苦我是朽木難雕。我發現,我並不適合做這種長途旅行。它需要的是強健的體魄跟白癡般的腦袋,但是,子貢為什麼就不能把剛做好的面餅直接交給顏回呢?他們倆,就如同錯開了的榫頭卯眼,一個只知道去布囊中取那些風干的、硬得像石頭、在白天的旅途中還顛得缺胳膊斷腿的面牛面羊,而另一個則無情地讓那些剛剛成形的小動物晾在了風中黃錯中,讓它們變干、變硬。這真是一種殘忍的方式。為什麼小能讓它們馬上落入鑊里,在沸水中翻滾、溶化,然後,只需經曆短暫的痛苦,便能讓它們成為一鑊可供食用的濃湯?我想,在我們離開魯國開始旅行前,我是理解我的老師的。我們是曆史中最早的儒家。我們充滿了活力、熱愛思考,但不會陷于虛無。我們還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我們不需要宗教。我們與任何一種宗教間都有著本質的區別。盡管關于天神、鬼魂和長生不老術這一套概念已經開始在人們當中流行了,但應該聽聽我與老師是怎麼討論這些問題的。"老師,"我問道,"以德報怨,怎麼樣?""以德報怨,那你拿什麼去報德呢?"他反部說,"不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在他那里,是非善惡從來都不容混淆。在他那里,鬼神是不可信的,死後的生活也根本無暇去關心。有一回,子路興沖沖地跑回來,說剛剛參加了一次降靈會,他與巫師們坐在一張桌子前,成功地與一些鬼魂進行了交談。"老師,談談這是怎麼回事吧。你也給我們表演一次吧。"這個傻瓜熱心地懇求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我的老師給了子路一個漂亮的回答。"可是,那死又是怎麼回事呢?"子路仍在懇求。"喂,你就不能關心點別的嗎?"我忍不住插話道,"老師不是說過嗎?未知生,焉知死嗎?"是的,我們不理睬這些,我們關心的只是現在與人本身。我們用學習充實自己,我們盡可能地掌握我們已擁有的每一種知識與技藝,從曆史知識、圖書典籍、禮儀規章到駕車射箭。在這些方面,大概誰也不能與我們的老師相比。人們知道他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和一位音樂家,可恐怕沒有多少人曉得他還是一名神箭手。在世俗生活、在日常中,他充滿了好奇心與求知欲。他是一位樸實,然而又有魅力的人;他不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但他也決不是一個碌碌之徒。他的神奇之處就在于,他向我們展現了生活的魅力與這種魅力的無止境,又告訴了我們如何去達到以及達到的可能。"誰說我是聖人?"他曾經對那些馬屁精抱怨過,"我不過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而已。"他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是可以改變的,我們的個人也是能得到幸福的。我們應該成為謙遜、正直、坦蕩、自信、有修養、精神平和愉快的君子。我們應熱愛和平,懂得仁義與愛,但這種愛應該使人感到內心明亮而不是昏昧,使人熱愛生活而不是恐懼死亡。我喜歡這種簡明樸素的生活哲學,盡管我們無意成為單純的哲學家。盡管成為一名哲學家,只是我們的學習和成長中需要掌握的一部分。毫無疑問那是我生活中最單純幸福的一段時光。現在,顏回的筆記散失了,我當年與老師那些精彩的對白也隨之湮沒,將不再為後人所知。給我剩下來的只有這次旅行。我已經說了,我不適合這種長途跋涉。一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個個國家和一座座村莊,經曆了一次次乏味的四季變化。春天原野中開滿了桔黃粉白的矢菊蒲公英,轉眼,刺骨的寒風又抽打著我們裸露在羊皮袍外的肌膚。在衛國,我們一度是國王的座上客,享受過優厚的俸祿,在宋國,又被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而給遞解出境。我們幾次讓人囚禁,由于冉求可恥的揮霍還險些淪為過乞丐。當然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我的理想更多的是傾向于成為一個學者。我曾經同老師做過了一些機智的問答,那些問答使我在同伴中贏得了比喜歡狡辯的子貢更多的尊敬。"老師,井中有人--"我利用仁字的諧音,巧妙地打了一個比喻,"一個君子應當跳井去救他嗎?""救人--"我老師同樣巧妙地回答說,"難道非得跳下去嗎?"哦,我喜歡當時我們間這種純粹思辨的學術氣氛,可在我們的時代,一名自詡的學者到頭來總歸要卷入某間宮廷的事務。"我又不是一只瓠瓜,哪兒能掛在藤上不讓別人吃呢?"我的老師在路上嘟嚷道。他向我們抱怨那些國王不識貨。他一方面蔑視他們,另一方面又渴望著為他們所用。他領著我們成年累月地亂走,往往為了一條毫不可靠的小道消息,便率著我們匆忙地趕上半個月的路。于是,我們離魯國的時間越久,離我心目中的那種生活也就越遠。我們不再是一群性情純樸的師生了,倒成了一批失意的政客。不錯,我們中的一些人,譬如說公西赤,原來就是塊政客的料,在魯國時他是一個出色的馬屁精,上課時他的眼睛總是直勾勾熱辣辣地盯著老師。那時候,我們中的大多數人,一心都想著在日後做一名政客。這是最熱門的行當,也是我們老師辦學的目的。當然,成為一名老師眼中合格的政治家,應該為人端方,精通禮樂,毫無私欲,富于理想。他得有一流的辯才但不會進行無原則的詭辯;他應該向人民推行簡明實效的倫理而不是征收重稅。是的,我們是東方人,我們推崇的是家庭、秩序、節欲、優雅樸實的愉快原則而不是個人的惡性膨脹或瘋狂的縱欲;我們需要的是詩歌、音樂、和睦而不是過多的邏輯、財富或教條。作為一個人,我們是卑微的,可作為一個人,我們又是幸運的。我們從容地享受著生活,由于對死,對那些被宗教狂們虛構出來的世界一無所知,因此對它們也就無所畏懼。我們是樂天的民族,我們的文明才剛剛發端,讓那些末日論者見鬼去吧!我們是父母創造的,我們不是為懷疑和恐懼所生的。但在路上,對這次旅行的懷疑卻逐漸地壓倒了我。我意識到自己不適合于它,我的氣質和志趣決定了我不可能成為老師希望的那種政治迷。我更多地喜歡思辨,深入到生活中那些單純的領域,去體會精神上純粹的快樂。我喜歡讀詩。當時我們的社會中流行著一冊厚厚的詩選集--三百首《風》、《雅》、《頌》,背熟它們是步入上流社會的敲門磚,因為在正式場所,尤其是在外交場合,隨時都可能要求你即興巧妙地朗誦幾句,以曲折地表達你的意思。"君子將至,鸞聲將將",人們常常站在台階上用這兩句詩歡迎一位外交使節的到來。"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這時,你同樣應該從《小雅》挑選出幾句來贊美主人,免得失禮,會被別人誤認為淺薄無知。噢,從某個角度看,我們確實是一個彬彬有禮,注重文化修養的民族。我們的老師說得好,"不學詩,無以言。"這本集子是我們文學的精華。在我們的曆史中,一位出色的詩人永遠都比一位國王、一名勇將或一個大商人更受到人們的尊重。我不能說我更願意做一個詩人,我只能說讀詩確實是世上最令人愉悅的事情之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我老師還有過這麼一句名言。這些詩歌是經過幾百年篩選而流傳下來的精品。它們的情感如此純正無邪,文筆如此樸素精湛。有時候,光是瀏覽一下它那優美的目錄就讓人感到是一種享受。諸如我們到過衛國的《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