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第一部 他們(15)



……我注視著火光,像注視著已永遠從我的耳邊失去的聲音。我再也不可能聽到任何聲音了,可是,我仍然熱愛著我的老師,就像愛自己的靈魂一樣。對我來說,他是這世上完美的化身。他對我們比朋友還平等,比父親更溫和。他的胸懷比山川都要博大,他的智慧知識如深淵一樣從來不會枯竭。是的,我應該盡快替老師把晚飯弄好。我希望成為他那樣的人,雖然我明白自己永遠也達不到他的地步了。他的思想讓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他使我明白了我們應先成為一個高尚、有道德的人,要用知識填充自己,通過反省日常生活中外在的行為,以糾正內心出現的小偏差。然後,我們就要為世人服務,並在這種服務中愉快地度過自己的一生。噢,是的,盡管剛才看到了曾點的靈魂,我仍然如老師教育的那麼,對鬼神虛無之事是不關心的。我們生活的目的實際、明確而又崇高。事實上,我覺得光是追隨老師,就足夠我用去一生的時光了。如他希望的那樣,我也希望自己能變得完美,不是那種清心寡欲的純粹,而是豐富意義上的純正。我不是一個書呆子,可老師在講課時向我們展現的那個智慧的世界如此琳琅滿目,我覺得不把它們記下來,僅僅讓它們從耳邊滑過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過失與浪費,所以,當時我的手總是比耳朵還緊張,我根本來不及再向老師提問,可是,再沒有比那時更讓人感到愉快的氣氛了。我們全部的生活便是聽老師傳授美妙的知識,音樂、詩歌、典籍、各種禮儀與上古的聖人的傳奇故事。他在屋子的中央踞席而坐,衣著樸素整潔,儀態優雅大方。他的手勢配合著他的談話。雖然,他已經開始步入了老年,但從他靈巧的動作中,卻看不出一絲的臃腫與呆板。那是純淨、聖潔的時光。無須焚燃淨化室內空氣的檀香,我們自然地就為老師的談話所陶醉。寒冷、戰亂、人們的含婪與丑惡,統統都給隔絕在了屋外。屋內的氣氛熱烈而又隨和,我的師兄弟們競相向老師提出了他們的問題,仁政、德治、大同、君子。他們討論著這些高尚、有趣而奧妙無窮的話題,我則抓緊了時機埋頭用小刀將其中的精華記到了我的竹簡上。與大家一樣我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剛刮完烘烤過的竹簡在我手中散發出了沁涼的清香。他們談話的余音嗡嗡地在屋中回響。在那人人都體會到了忘我境界的愉快時刻,我也常常會忘掉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感受到了人生中某種快樂的永恒。這時候,老師又會從屋角取過琴,為我們演奏一首他新譜的《相操》。琴意悠遠深長,于是我們再一次地為其中高雅的志趣所感染。剛才曾點在火中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難道真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是,如果他想要告訴我什麼,他可是選錯人了,因為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可能聽見了。我聽不見那位楚國信使說的話,從老師與子貢他們臉上的表情,我意識到發生了不妙的大事。當時,我們已經站在了傳說中神奇的南方。那兒,也許是我們旅行在地理上的盡頭了。眼中的景物與我們習慣的中原都不一樣。連綿起伏的山巒、茂密的叢林、清澈的溪水,湛藍如鏡的天空中大團大團的云朵在快速地行走。一陣急促的雨點伴著由另一側打來的陽光灑落在我們身旁的竹枝上,我們剛要下車避雨,那團攜帶著雨水的灰云卻輕快地轉去了山背。另一次,我們走在一片開闊地中,一場奇妙的陣雨一直伴隨著我們。它緊緊地貼著我們身旁的路沿,那面的桔樹叢完全淹沒在了灰蒙蒙的雨幕中,雨卻沒有逾越上路面分毫,使我們得以從容地欣賞南方的雨景。我們甚至可以從車上伸出手去在雨中洗手。子貢突然扯直了缰繩,我給震醒了。他盯著前方,表情詫異地嚅動著嘴巴。我聽不見他咕噥什麼。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一輛馬車正從路那端卷起塵土朝我們急駛而來。它離我們漸漸地近了。我這才發現了子貢奇怪的緣由。它是空的。沒有人在駕馭這輛車。馬兒拖著車,轉眼便趕到了我們車前。左邊當中的那匹白色的服馬忽然立住,揚起蹄咧開了嘴。它距我這麼近,我似乎都感受到了它的嘶叫。它的身上盡是汗水與泥汙,眼中甩出了幾滴淚花。給它這一下急刹,另三匹馬的腳步亂了。它們身上的缰繩絞在了一塊。它們帶著後頭的車子,踉蹌著黃,手足都已僵硬冰涼。他臨終前似乎聽到了什麼關于我們的好消息,一絲明顯的幸福的微笑仍停留在他的嘴角。可是,不會再有什麼好消息了,他來得太晚了,我們這已經在打折回頭了。他似乎是死在了上一段逝去了的時間里,我無法知曉這死對他來說究竟是不是不幸?塞到鑊底的柴快燃盡了,火苗黯淡了下來。我渴望再見到那位苦命的師兄,于是又往火中擱進了一些樹枝。我等待著火重新變旺。這一陣子,我的身體比以往更加衰弱。天快黑了。我迫切地感到需要火和和溫暖。它重新出現了,可卻不是曾點,是我們住在陳國時子貢花重金替我請來的那位醫生。它晃動著滿頭白發,歎息著對我說著什麼。其實不用子貢解釋比劃,我也明白我的耳朵治不好了。哦,我得把滅再燒旺點,天就快黑了。對這趟旅行我早已別無所求,我只希望跟隨著老師走下去,不要倒下。他曾經是那樣一位慈祥、睿智、完美的老師。這旅行摧垮了我也同樣拖老了他。他孤單地坐在那兒,沒法同我這聾子說話,可對我來說他水遠是信念的化身,是我的生命與靈魂。他永遠是我的老師,一想到這點我仍舊渾身溫暖。盡管,饑餓已使得我的四肢乏力,神志也開始錯亂。是誰在後頭輕輕觸了我一下?我迷惘地隨子貢站起來,我發現自己正呆在一小片樹林旁邊。遠處,夕陽剛剛西落,陳、蔡兩國士兵的頭盔與他們架在空地上的兵器在余暉中熠熠發光。炊煙夾雜著食物燒熟的香氣隨著晚風朝我們這邊飄來。我往自己煮著的鑊中瞧去,水已經沸了,可我們有的就是這鑊白水。我們給困在這兒,斷糧都好幾天了。那些士兵不敢殺害我們,但阻止著不讓我們往楚國而去。子貢的臉色很難看,他神情焦躁地沖我比比劃劃。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隨著他往林中走去。在幾棵樹間露出了油紅色的琴角。它的四周是透過枝葉灑下的駁離散碎的夕陽、飛舞在斷斷續續的光柱中的小昆蟲和多年來無人光顧散發著腐爛味的厚厚落葉。轉過樹時我撞上了氣鼓鼓按著劍的子路。我的老師坐在琴後的光亮處。那些光線落到了他的白發上,形成了一輪小小的銀白的光暈,但他的臉卻是黑色的,上面布滿了憂傷的皺紋。可憐的老師,與我們一樣,他坐在這兒也餓了幾天了。他的嘴在朝我嚅動,像一位衰弱的人在要求著食物。我愧疚地想,除了剛剛燒開的一鑊水,我卻什麼也給不了他。水,水,我這麼想著時,嘴中就可能已經念叨了出來。子貢拉住我,使勁地揮著手,然後他伏下身,扒拉開了落葉,用一截枯枝在泥地上寫了幾行字。他站起來,指指老師,再指指我。啊,我明白了。我明白多年來,這是我們心中共同的疑問。我們追隨著老師,老師追隨著他的夢,他夢想著成為大禹與周公那樣的人物。他們曾經盡自己所能,將恩澤播灑給了社會,他們是活生生的凡人,也是無私的人。是啊,不是那野牛也不是那老虎,我們為什麼要在這曠野中奔走?我記得這是《小雅》中的詩句,可老師為什麼還要問我呢?難道他像冉求、宰予那麼地也動搖了嗎?噢不,他是不可能動搖的,他是對付得了這次旅行的。他是一位君子,這是我們對一個人的最高贊語,他終究會成為人們心目中偉大的賢哲,他是不可能被摧垮的。對此,我從來就不曾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