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第一部 他們(18)



……可為什麼那戰爭的場面,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這些年來,我隨著老師登上過無數的山坡,可留在記憶中的唯有陳國城外的那座。兵器頭盔的攢動、戰馬于紛亂的旌旗中的長嘶。我也許真是一頭嗜血動物。我承認一想到它們,我的手便收緊了,在興奮地戰栗。我所處的觀望的位置,使我對山下的士兵們嫉妒不已。這些年來,我們一直都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的最佳位置便是守在老師身側,可我站在他旁邊,卻好像越來越心不在焉了。我總是聽到遙遠的隱約的戰車的隆隆聲、馬鳴與戈劍的格斗聲。有時這些聲音會延續到我黑夜的夢里,睡夢時緊握住的銅劍也會莫名地震開我的手,跳出劍鞘在寂靜中發出激越的嗡鳴。我被驚醒了。我警覺地掀開身上沾滿了露水的沉重的羊皮裘坐起身,我的同伴們在周圍發出了深沉的鼾聲,沒有什麼來襲擊我們。天上有半只月亮,中間的顏色發紅,像一片不純淨的半透明的玉。我們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幾匹馬兒勾著頭,在黑暗中只有模糊的靜止的輪廓。我舉目朝深邃的蒼穹望去,塗著薄薄一層月暈的天宇深不可測。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完全不可知的領域,就連我的老師也力不能及,那上面有燦爛的銀河,無數神秘閃爍著的星星,時不時會劃過了長空的流光,一連串地從地平線掠過的環狀飛行物,但大多數時間里,它又黑又靜謐。在地上,我的四周,也是那麼靜謐,連蚊子與牛虻都不來襲擊我們。我被生活遺棄了的感覺從來也沒有這麼強烈。我在倒伏的身影中辨認著我的老師。那些影子與大地的凹凸溶為了一體。于是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慌,擔心到了黎明,我們突然發現年邁的老師已長眠不醒,那我們的旅行該如何繼續,它會不會就此結束?我不安地發覺,我害怕這想象中的情形出現,因為我已不習慣沒有老師,不習慣離開了老師的思路去生活了。我越來越不情願離開了大家去前邊探路,因為我害怕迷路,可害怕的事情總免不了要發生。"喂,老人家,你見著了我的老師嗎?"我著急地向路邊一位埋頭除草的老人問道。"你的老師是誰?"他狡猾地反問我。他抬起了頭。他有一副奇怪的面孔,眼睛像鷹,嘴巴似鳥。噢,碰上了這種老奸巨滑又善于賣弄機鋒的家伙總是讓我頭疼。我不曉得該怎樣應付。天轉眼便黑了,在天明之前我是沒法去找老師了。像中了蠱一樣我乖乖地隨著那奸滑的老頭去他家暫避一夜。應該說除了言語刻薄,這位老人待我還不錯。他親自殺雞給我弄晚飯,還讓兩個女兒出來以禮與我相見。那兩位女孩不施粉黛、布衣荊釵、她們瞧著我的目光既含情脈脈又落落大方。哦,在旅行中在我們的前面曾經展現達了那麼多富于誘惑的幻影,但哪一次都沒有這回的樸素親切。第二天早上,老人將我送到路口。奇怪的是,與他們僅僅呆過了一夜,我們卻如親人那麼地依依惜別。我沒有將這些全部告訴我的同伴,我只提到了老人向我提出的那個疑問,"你的老師,"經過了一夜,老人的語氣莊重多了,"你的老師,究竟是怎麼一個人?"讓我、也讓我的老師惱火的是,盡管已跟隨老師多年,當時我竟不曉得如何回答。我遲鈍的腦子是缺乏歸納能力。"你不會對他說,我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嘛?"老師不滿地開導我說。他總結得一點沒錯。後來,在路上,在去楚國的途中,我又陸續地遇到了一些對我們老師好奇的人,他們向我打聽,問與老人同樣的問題。每逢這種情形,我還是會忘掉老師教給了我的答案,總會莫名地語塞。哦,這種情形要換上了子貢就好了,他那張利嘴里噴出的巧妙的贊美之詞會讓那幫家伙頭暈的。而我的職責,僅僅是扶著劍侍衛老師。除此之外,我還能做點什麼?那鐵馬金戈之聲仍然在我的耳邊回響,這些天來它們像擺脫不掉的夢魘,糾纏著我愈來愈厲害了。難道我的身體也像顏回那樣正在衰弱,難道我已經患上了幻聽?它們像河流,魔鬼般地在我的體內亂撞,我必須全神貫注牢牢地攥著劍才不致于在晚餐前倒下,可是,我並不餓。即使不吃顏回燒出的那鑊難喝的面糊,我也仍然是大家中最強壯、精力最充沛的人。我不懼怕這旅行,我只是懼怕一旦失去了老師,我可能終歸抵擋不了介入一場無益格斗的誘惑。我懼怕想象中對老師的這種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