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第一部 他們(17)



……實際上,這些年來,我們多少都回避了那個旅行的開端。當時,我們身披著節日的盛裝,手執著馬車缰繩佇立于曲阜城外,我最後一次地回身凝望著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青灰色的城牆如一只大龜遠遠趴伏在暮色里,沐浴著不祥的金黃色的夕陽。我久久地凝望著它,就像注視著我在其中消磨過了的生命。在里頭,我曾經孤獨地瀏覽各種典籍,在沉思與無為中度過了大半生。哦,我是說過自己十五歲而有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可到了五十多歲才踏上了旅途,才開始讓旅行改變、決定自己的生活,是否有些太遲了?我們出發得十分匆忙,連白天參加春祭的禮服都沒來得及換。年輕的弟子們簇擁在我周圍,他們用茫然的眼神詢問著我:這是上哪兒去?在前方的群山後,一輪夕陽正漸漸西沉,我清楚在山背後等待著我們的將是曠野與消磨不盡的長夜,可當時,我真的意識到了這一點嗎?本來,如果我願意,我是可以預卜一下這次旅行的凶吉的。我們有龜殼、蓍草,還有那本包含了天地間陰陽變化的《易》,我完全可以利用它們來搞一次占卜,洞悉我們此去的命運,可是,就算我預知了後來將發生的一切,我還是會踏上旅途的。可以預料的命運總是殘酷的,但我們不能向它屈服。弟子們誰也不如我這麼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些。他們既茫然又不以為然。他們天真地相信,這次旅行不過如我們身上華麗的禮服所表明的那樣,是一次愉快的郊游,或如子路描述的那樣,僅是一回象征性的示威,走不到半路,後悔的國王便會派人將我們截回。我這個魯莽的弟子總是把問題簡單化,他總是過高地估計了我們在現實中的重要性。是的,多年前他還是一個頭上插著公雞毛的粗魯的莽漢時,我改變了他。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文質彬彬,對社會有益的人。我往他那空虛野蠻、充斥著刀光血影的腦袋里注入了禮儀與時空長河的概念,讓他意識到個人在曆史中的卑微與渺小。我希望他不要像一頭動物般地在這世上追逐、噬咬自己的同類,僅僅漫無目的地嗥叫、捕食,希望他更多地體味到人生,體味到存在的價值和由這價值帶來的內心安甯。我不知道他是否體會到了這些,但是我改變了他。多年來他一直就是我最忠實的弟子,他按著劍,在微茫的薄暮中吃力而專注地遙望著曲阜城。我詫異地發覺他的形像在這許多年里,一直都保持著驚人的吻合。"老師,你看!"他抬起空著的那只手指著余暉照射的方向叫道。精神猛然一振,我那些年輕的弟子們也從我的身邊抬起頭,順著子路的手臂望去。一輛馬車駛出了城門,穿越了迷離的霞光與塵土,正輕盈地朝我們駛來。"一定是國王的便者來請我們回去啦!"子路叫道。他為他出發前做的預言這麼迅速便得到了驗證感到得意。于是,一股虛假的歡快的情緒禁不住在我們之中傳染開。在那一瞬間,連我也不例外,就連我也迫使自己去相信,那飛馳而來的幻覺,于是在一瞬間,這次旅行的性質便給決定了。它從一開始就具備了欺騙性,一開始就充斥了幻覺。它使我們窺見了即使今後身處旅途,我們也將無時不刻思念我們的家園。不諳世事的年輕人們望著越來越近的馬車,興奮地指指戳戳,在他們的年紀,總是容易輕信各種可能里最好的一種。此後,他們就將在遷徙、失望與肉體的毀壞中成長,在車輪的轱轆聲中消磨掉了寶貴的青春。我心緒不甯地隨著弟子們的目光望去,而不是像平時習慣地讓他們跟著我。馬車越近,我不祥的預感也就越強烈,盡管我真誠地希望那便是國王召喚我們的使者,希望這次旅行只是一回小小的模擬,只需要象征性地稍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