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第五章(2)



孔子撫琴,撫一曲《文王操》,這是他向大周朝的樂師師曠學的曲子,曲入佳境,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人來,是一個寬袍大袖、長身玉立的老年人,臉色很慈和,看著孔子,滿眼都是喜愛,都是期冀。師曠曾告訴他,他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文王,是周文王,他的曲子很典雅,很深奧,像是浩瀚的海洋。孔子撫著琴,想著田成子,田成子的心底里,蘊藏著極深的心機,這是孔子不喜歡的。他撫琴很慢,琴音使他心情漸漸平靜。


顏回、子路、冉求三人在身旁侍立,孔子問:聽了田成子的請求,你們說該怎麼辦呢?


冉求說:夫子想一想,凡做大事者,都得先登堂,再入室,夫子就該先幫田成子拿下齊國。這有許多好處,對魯國大有好處,夫子做了齊相,魯國就可能不被齊所滅。再說,夫子有大學問,何不就在齊施展呢?齊是大國,夫子的治世主張如在這里實現,豈不是對庶民百姓最為有利?就是當年文王、武王奪殷滅紂,也要先打天下,再治理家國的。田成子信任夫子,這是絕好的機會。孔子問顏回:回啊,你怎麼看?顏回說:道不同,不相與謀。說的就是夫子與田成子吧?夫子再有心計,也想不出用大斗出小斗進的法子來取悅庶民農夫啊。冉求問:依我看,田成子的法子不錯啊,既對庶民有好處,又得了民心,有什麼不好呢?孔子說:人總有惰性,只要能取巧,他必圖僥幸。怎麼能助長這種貪婪的習性呢?我只不明白,求啊,要是你做了齊相,先時也用小斗進、大斗出的法子奪得了齊國,你再怎麼做?冉求說:奪國是目的,既是目的已達,便不必再用小斗大斗的計策,一切都可恢複正常了。孔子歎息:從來就沒正常過,再求正常,豈不是奢求?還要不要民心了呢?你從前是大斗小斗,如今不再用了,有人信你嗎?冉求說:那就還用大斗小斗,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齊是一個大國,經受不起這一點兒損失嗎?孔子說:國家的賦稅、度量衡,都有一定之規,你要造兩種斗來度量這個國家嗎?你要用兩種不同的法律來制約官員嗎?你要用兩種不同的手段來對付你的庶民百姓嗎?那樣做,還有人信你嗎?用奸巧小計取得國家權柄的,也會因奸巧小計而丟失。你信不信?



顏回說,夫子明天還是去見晏相,看他怎麼樣吧?


晏嬰在府內接見孔子,他很是清貧,府里家人都穿著簡樸,衣服上盡貼補丁。老家人帶孔子來大堂,晏嬰迎孔子,拍手而笑:你來臨淄三天了,也不來看我,看來夾谷會盟,你是記我的仇啦?晏嬰湊近來,悄聲說:魯沒被滅,信不信我對你有恩情?孔子說:魯國不滅,是魯不該滅,齊要滅魯,或早或晚,總會發生。晏嬰歎氣說:你說得對,但我做齊相時,不會發生了。孔子坐下,說:晏相的身體不好,還是斜在榻上好些。晏嬰看孔子,說:我是老了,最喜歡臥榻,就多看了兩眼,你說我身體怎麼不好?孔子正色說:你身體不好,連魯人都知道,魯國的海魚也比從前貴了,說是晏相還在,你好好吃魚吧。要是晏相沒了,齊就會亂,哪里還有魚賣往魯國呢?都這麼說啊。


晏嬰默然,問:夫子是聖賢之人,能不能實話告訴我,你怎麼來齊國啦?孔子說:田成子約我來。晏嬰笑笑,說:怪不得,你一來便入了田成子府內,看他活得自在,你一定以為齊是大富之國吧?孔子說,怎麼說呢?如是看街上三件事,你齊國的國政要完蛋了;看田成子做事,知道齊國的政事風云莫測;看你晏相的身體,知道齊國的動亂早晚就要來了。晏嬰說:我想問你幾句話,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孔子說:我也想問你幾句話,你能不能以實話告我?晏嬰歎氣說:我行將就木,怎麼能不說實話呢?我一定說真話。孔子肅然:我也對你說實話,我一向只說實話的。


兩人靜坐,心神凝定,都知道對方是真聖賢,不可輕語謾句,令人齒冷;更不可以輕慢之心,花言巧語,文過飾非。晏嬰問:田成子要殺我,你答應他了嗎?孔子說:沒答應。晏嬰一笑:他一定有具體的計策,能不能說?孔子說:約你去打獵,伏兵乘機四出,殺了你。晏嬰笑笑,問:我要一死,你會在齊國做事嗎?孔子視晏嬰的臉,這是一張疲憊的臉,是一張老人的臉,他七十多歲了,從未歇息過,齊國人稱他是聖賢,沒有晏嬰的齊國,會是怎樣的齊國呢?孔子說:你聽說過麒麟與烏鴉同棲嗎?烏鴉只同泥豬為伍,你信我會與黎鋤、梁丘據同朝嗎?你信我會與田成子共謀嗎?晏嬰說:我不信。


孔子看著晏嬰,問:我也有幾件事不明白,要問一問你。第一件事是,你是齊國三代賢相,景公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你在齊國主持朝政,為什麼不正言規勸他,要他少享樂,戒淫欲,少弄女樂,少修高台宮室呢?聽說晏相每一事規勸君侯,都要用諷譏說古的方式,用反詰的語句。這麼做,豈不是更不鄭重,也收效甚微?聖賢之言,說者理直,聽者恭敬,怎麼能用譏諷語調說它呢?晏嬰說:夫子是聖賢之人,每一日必會自省,想自己做事,是不是全對。君侯年紀大了,只願多享樂,勸諫他的臣子,只能如此做。你想想,要是周公對成王,就要正顏厲色,嚴辭以對。如是太公對武王,就也會正色嚴肅,不嬉皮笑臉。但我君侯是老人,老人做事,頗似兒童,你不能太嚴辭厲色,他會受不住的,只能說笑譏諷,以導替勸。這麼做,其實是最難的啊。孔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晏相所做的,真是極對。我敬佩晏相。孔子再問:齊是大國,如今晏相曆三代君侯,不能使齊富強,齊不能圖霸,晏相想想,不覺得心內遺憾嗎?晏嬰看著孔子,說:你以為齊能圖霸嗎?齊看上去是一個大國,但並不富強,休養生息,或許是最好的出路。我做國相,只能使天下諸侯人人不敢圖齊,不敢打齊國的主意。我死了後,齊會怎麼樣,就不是我能想得明白的了。晏嬰長長歎息:只我死後,齊能不亂,便是我心中所願。


冉求說:晏相一生,為齊立下豐功,自己卻活得很苦,晏相不覺得心里有虧嗎?晏嬰看著冉求,說:我與夫子有許多相同處,但也有不同。我自小時便是窮人,吃苦不覺得苦;你們的夫子便不同了,他食不厭精,願意食美味,喜歡美色,我不是那樣啊。晏嬰說:你可能也看到了,齊國的路上總有餓死的人,有凍死的人,我總是為他們而痛苦。孔子說:治大事者,不計小過。你要是把齊國治好了,就不會有那麼多凍死餓死的人。晏嬰說:怎麼算是治好呢?你眼前之人都有滿心的詭計,滿腹的恨怨,想趁你一時不慎,便殺了宰了你,像丟一只死狗一般把你丟在路上。你得小心,要對付他們,還得做大事,管朝政,管齊國的大事,還有一個君侯要你給他說笑話,講道理。你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