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第七章(6)



蒯聵說:你這種人,最在乎你自己的羽毛了,像那些笨鳥,養得肥肥的,飛也飛不動,爬也爬不快。長相蠢得像只豬,卻偏偏裝得像個聖賢。踱步走得那個深沉啊,天下人都給它弄蒙了。你看聖賢,哪一個不是傻瓜?看他那走路的樣子,擰著鴨子步,哪一個不像那傻鶴?!你說,想就是想,做就是做,裝什麼呢?你記著,你能幫我,幫我宰了那個老家伙,我就要你做相,你就可得到衛國最美的美女,除了南子,你要什麼有什麼,南子是我的,我要她!


冉求與子路爭吵起來。冉求認為,夫子可以在衛做大事,跟太子合作,或是跟南子合作,或是跟那個裝作傻瓜的衛靈公合作,都可能謀大事。你可以腳踩一只船,或是踩兩只船,但你不能不上船,那樣就會落水淹死。冉求說:別太天真了,夫子從前只是潔身自好,丟失許多機會。太子是一個殘忍的家伙,夫子不願與他為伍,那好吧,我們跟南子合作。可夫子還不願意,你當南子是一個純情少女嗎?她不是,她也是衛國的當權人,你跟她親熱,就是她的人,她會要你做衛相的。衛靈公也不會反對,你為什麼不干?我還是那一句話,沒人從天上給你掉餡餅,得爭,得拼,得打,才有你的一席之地。顏回說:夫子力主仁義,仁義不是說的,要做。你做太子的人,干盡壞事,得了相位,又能怎麼樣?司馬牛說:不能不做壞事,只得相位嗎?冉求說:哪一個位置不是用血汗換來的,你當人家拿那位置等你,請你去坐嗎?


孔子不語,心早就飛到了空中,想著南子,南子此時怕正在宮里彈琴吧?她的琴彈得很好,有很高的悟性,能從孔子的琴聲中聽出他的猶豫與彷徨,聽出了孔子的心聲,也聽出了他的懼怕與恐懼。懼怕是來自心里,恐懼來自對名聲的擔憂。她看得出,孔子是確認了她的人格,但仍懼怕她的名聲。她的名聲太響了,長得太美了,美得令人炫目,美得令人不能入睡。男人都可能以南子為目標,想入非非,輾轉反側。她偏不聽邪,在每一天的早晨,咯咯笑著,駕著她的車出宮,在陽光下,在云影里,在人叢中,體味著美貌所換來的關注,所換來的顧盼與貪婪。她像是玩火的智者,忘了火既能燒人,也能焚己,她玩得太忘情了,忘了別人覬覦的目光,忘了野獸的搜索,忘了獸性大發全力一撲的致命打擊。她的笑聲吸引著所有衛國人的目光,太陽因為有她而變得明媚,話題因為有她而變得曖昧,人言因為有她而變得可畏,衛國因為有她而變得繁雜。一切都不一樣了,來了一個孔子,孔子也一下子卷入漩渦中心。


老大夫蘧伯玉請孔子去他家中坐,兩人飲酒。


孔子飲酒很清醒,就是喝上百觚,也不會醉。蘧伯玉喝著喝著,忽地失笑:夫子,我本來想出一個主意,就是把你灌醉。但我改了主意,我看明白了,再有三個蘧伯玉,也喝不醉你。孔子說:你說事兒好了。蘧伯玉說:好,說事兒。我問你,見過國君了,你怎麼想?孔子說:想不明白。蘧伯玉歎息:你是聰明人,怎麼會想不明白?是不想多說,是不是?孔子點頭,再飲酒。蘧伯玉歎氣說:國君沒辦法,他被人毒倒了三次,幾乎死了。我去看他,他流淚說,苦啊,真的比周文王吃的菖蒲根還苦啊。太子心惡,輒還太小,他怎麼辦?只能裝傻,只能去養鶴了。孔子不語,也不知說什麼才好。養鶴也不是法子,養鶴他就不殺你了嗎?


蘧伯玉問:見過南子了嗎?孔子點頭。蘧伯玉說:她是個好人,沒那麼多的心眼兒。但她處境很危險,她在衛國,站在國君與太子中間,最危險。國君一定對你說過,要你幫她。孔子點頭。蘧伯玉說,你看在衛國庶民百姓的面兒上,看在國君的面兒上,看在我老頭子的面兒上,幫幫她啊。


孔子願意對衛靈公講講仁義之道,但衛靈公怕,他怕死,他養鶴,裝作很喜歡鶴,太子知道不知道?但他只能放過靈公了,一個喜歡天天喂鶴的人是閑人,你怎麼能殺一個閑人?孔子更懼怕蒯聵,一個每天扼死十幾只鳥兒的人做了國君,能干什麼?會不會拿他的庶民百姓當鳥兒,每一天扼死那麼三十五十的?



孔子與他的弟子們坐在黃昏夕陽下,說起了衛國的國事,說起了蒯聵、衛靈公,說起了輒與南子。


話題很艱難。


人性,人情,當然不說人欲。


人的欲望隱藏得很深,其實無論孔子,還是他的弟子,是衛國的國君,或是他的太子蒯聵,他的孫子輒,都有欲望。但不說人的欲望,人能無緣無故地赤裸裸地說出他自己的欲望嗎?子貢看著夫子,顏回看著夫子,每一個弟子都看著夫子,他們不願點破。夫子在說到南子時,說到衛國國君時,他那輕描淡寫的神態是不是掩蓋了他的初衷,是不是他真心想幫助南子呢?是不是他從心底里真心願意讓南子在衛國做成大事呢?


孔子說得很詳盡,講明他與南子在一起時的每一細節,細節忽地擴大了,在眾弟子的眼里更成了不可言說的秘密,它無窮盡地擴大,在弟子們的咀嚼品味中變成了滋養,變成了每一個人的認可或是否定,留在弟子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