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喂,帕格。”海爾賽說。

粗眉毛下面是那熟悉的堅韌不拔,狡猾的目光,但是眉毛灰白了,雙目下陷了。他已經不是比利·海爾賽——“昌西號”驅逐艦上那個暴躁的艦長了。他是領章上有三顆銀星的太平洋艦隊空軍司令威廉·弗·海爾賽海軍中將。海爾賽的肚子松垂了下來,他那曾經是濃密的褐色頭發灰白了,散亂著。隨著年事增長臉上有了雀斑和皺紋。但是方方的下巴、咧著嘴淡淡一笑時機靈的樣子、他伸出手來劃曲線似的姿勢和那緊緊的一握,都還是老樣子。“你那位妻子好嗎?”

“謝謝,將軍,羅達很好。”

海爾賽朝著雷蒙德·斯普魯恩斯轉過身去,後者站在他身邊,雙手放在屁股上,正在細細打量桌上的太平洋航海圖。斯普魯恩斯年紀稍微輕一些,然而歲月留下的痕跡卻要少得多,可能是因為他生活習慣嚴格的緣故。他氣色挺好,皮膚上沒有斑點,頭發很多,只有一點灰白。自從帕格跟隨他去視察作戰學院以來,他看上去一點都沒變。海爾賽有句名言,他不信任不喝酒不抽煙的人。斯普魯恩斯兩樣都不碰,但他們是互相信得過的老朋友。帕格在海上服役的初期,斯普魯恩斯已經在海爾賽的驅逐艦隊里任級別較低的艦長了。

“你也知道,雷,在當時艦隊里所有的海軍少尉中,就數這家伙的新娘最漂亮了。”海爾賽剛抽罷一支煙,接連著又點起一支,他的手有點顫抖。“見過她嗎?”

斯普魯恩斯搖搖頭,眼光嚴肅而冷漠。“亨利上校,你在作戰學院里搞過威克島戰役問題,是嗎?”

“是的,長官。”

“想想看,雷,你為什麼要在一九三六年就研究威克島問題呢?”海爾賽說。“威克島那時只有灌木叢和黑腳信天翁。”

斯普魯恩斯留神地瞧著維克多·亨利,後者大聲說:“將軍,目的是試驗一下戰術原則,假設‘橙色’已控制海域,距離很遠,敵方的空軍有地面基地。”

“聽上去熟悉嗎?”斯普魯恩斯對海爾賽說。

“噢,見鬼,很久以前演習的一次沙盤說明什麼呢?”

“一樣的距離。一樣的艦艇和飛機的戰術技術性能。”

“原則也一樣——像是發現敵人,殲滅敵人。”海爾賽的下巴翹了起來。帕格很熟悉這副樣子。“你聽到過正在澳大利亞流傳的笑話嗎?他們說很快這兩種黃種人——日本人和美國人——就會在太平洋上真的開戰。”

“這句雙關語不錯。”斯普魯恩斯把兩腳規向航海圖一指說。“可是到威克島有二千多英里路程,比爾。我們應該說,明天就出擊,這不太可能,但是——”

“讓我打斷你的話。如果我們需要,我們就得干!”

“即使如此,看看會發生什麼吧。”

兩位將軍伏在航海圖上。帕格很快地猜測到,增援威克島的工作已在進行之中。“列克星敦號”和“薩拉托加號”航空母艦以及支援他們的艦艇已經向西駛去,一艘要搞掉在威克島南面的馬紹爾群島的空軍基地,另一艘要去增援海軍陸戰隊並攻擊它所碰到的任何日本海軍。但是海爾賽的“企業號”奉命開往離威克島不到一半路的一個停泊地,在那里它能掩護夏威夷群島。他要老遠趕去。他爭論說夏威夷已有陸軍航空部隊作戰斗警戒,日本艦隊決不敢再一次偷襲;還爭論說航空母艦一起出動,大大地增強了它們的力量;並說假如日本人竟然向夏威夷迂回沖來,他可以及時趕回予以截擊。

帕格意識到一九三六年的沙盤演習是有預見性的。在那次演習中,在日本人偷襲馬尼拉之後,威克島上的海軍陸戰隊就受到了圍攻。太平洋艦隊于是駛去救援他們,迫使日本主力參戰。但任務沒完成。“橙色”空軍把“藍色”打得掉頭逃跑。演習裁判員裁判說,由于天氣不好,飛行員缺乏經驗以及對日本防空和飛機方面的力量估計不足,“藍色”航空母艦沒有摧毀敵人在島上的機場。

斯普魯恩斯標出一個個距離、時間和危險所在的記號,海爾賽忍不住叫起來;“耶穌基督啊,杰克遜將軍哪,雷,這些我都知道。我要一些論據扔給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這樣我自己就能甩開膀子干啦!”

斯普魯恩斯把兩腳規放在航海圖上,聳了聳肩。“我疑心整個作戰會取消。”

“取消?見鬼!為什麼?那些海軍陸戰隊正出色地堅持著呢!”

帕格完全贊同海爾賽的話,他插進來說,當他自己乘泛美飛剪型客機由馬尼拉飛到夏威夷時,就在威克島受到了炮擊。

“嗨,什麼?你在那兒嗎?”海爾賽轉過來,生氣地看著他。“你看到些什麼?他們運氣如何?”

帕格描述了海軍陸戰隊的防禦工事,說他認為他們可以堅持抵抗幾個星期。他提到了他為海軍陸戰隊司令官帶給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那封信,並且引用了那位上校在珊瑚地下掩蔽部里臨別時說的話:“我們的結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鐵絲網後面吃魚和米飯去,不過至少我們能叫那些兔崽子花點力氣來奪得這塊地方。”

“聽見沒有,雷?”海爾賽用瘦骨嶙嶙、長著灰色汗毛的拳頭敲著桌子。“難道你不認為我們有光榮的責任去援助和支持他們嗎?哼,發回的報道上除了威克島上英雄外,什麼都不提!‘多打發些日本人來啊!’我從來沒聽到過有比這更鼓舞人心的。”

“我十分懷疑是否真有消息從威克島來。都是新聞界的玩意兒。”斯普魯恩斯說,“亨利,你在馬尼拉駐紮過嗎?”

“我從蘇聯來,路過馬尼拉,將軍。我是《租借法案》使團的海軍顧問。”

“什麼?俄國?”海爾賽打趣地用兩個手指戳了維克多·亨利一下。“啊,這就對了!我

聽人說起過你,帕格,和總統有交情,我卻不知道所有這些都講的是誰!唔,老穆斯·本頓告訴我說你乘了美國轟炸機在柏林上空兜風。嘿,你真的去了嗎?”

“將軍,我是個觀察員。我多半觀察到自己會害怕到何等地步。”

海爾賽搓了搓下巴,看上去一副調皮相。“你是登艦來接替山姆·希克曼的,是嗎?”

“是的,將軍。”

“願不願換個工作,跟我在一起,管作戰處?”

維克多·亨利爭辯道:“我已接到命令了,將軍。”

“命令可以更改的嘛。”

從驅逐艦上相處的日子起,帕格就十分了解這個人。海爾賽少校給了他第一張海上服役“優秀”合格的成績單。一旦比爾·海爾賽負責艦隊戰斗行動——他早晚總會這樣做的,他總是熱衷于追求榮譽,不惜一戰——他很信賴部下,所以他的作戰處軍官能夠決定重大戰役的進程,這是一種誘惑;比起帕格已推辭掉的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參謀的委任來,這誘惑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