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這時娜塔麗正朝著駕駛台下拉賓諾維茨的艙房走去。在這之前她從未去過那里。他請她在他桌邊那張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滿了文件、髒衣服和油膩的工具。他坐在沒有鋪好的床上,弓著背靠著艙壁,壁上裝飾著從雜志上撕下來的深棕色裸體畫。惟一的一盞電燈發出的光是這麼暗,煙草的煙霧這麼濃,以致娜塔麗只能看出這些東西。對著她的尷尬的微笑,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他穿著油漬斑斑、大得累贅的工作服。他因過度疲勞,圓臉都變成土灰色的了。

“這是輪機長的藝術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間。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的叔叔能幫忙出一點嗎?”她吃了一驚,什麼也沒說。他繼續說:“赫布·羅斯願意拿出這筆錢來,可是他已經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們就不會把事情進展到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給一百元。那才比較公平。老頭子們都比較小氣,所以我想還是提請你考慮。”拉賓諾維茨的英語講得很清楚,但是外國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語已過時,像是從舊小說里看來的。

“這錢干什麼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兩個指頭上來回移動,疲倦地微笑了。“行賄。港務長不讓我們離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開始時很友好,但是後來變了。”

“你認為你能賄賂他麼?”

“嗬,不是賄賂他,是賄賂我們船長。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藍色上衣、長著胡子、醉醺醺的老無賴。要是我們非法離開,他就得失去他輪船的證件。港務當局掌握著這些證件。我相信他經常干這事的,他是專干走私這一行的。可這得另外付錢。”

“那不會太危險嗎?”

‘我認為不會。要是海岸警衛隊攔住我們,我們就說我們正試驗修理過的輪機,並且往回開。我們並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

“要是我們被攔住,他會把錢退還嗎?”

“問得好,我的答複是:我們出去三英里後,他才拿錢。”

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娜塔麗思索的時間太多了,老是想象出種種不能啟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離羅馬是否做對了。她天天想著要乘這樣笨重的船橫渡地中海,越來越覺得前途暗淡。然而,她還是認定,這樣至少能讓她的嬰兒從德國人的手里逃出去。可是這得靠違反法西斯的法律來啟程,要努力逃過海岸警衛隊的炮艦!

當她坐著一言不發時,拉賓諾維茨用一種雖不含敵意但是嚴厲的語調說:“好吧,沒關系。我會從羅斯那里拿到全部錢的。”

“不,我會提供幫助的,”娜塔麗說。“我相信埃倫也會。我只是不喜歡這麼做。”

“我也不喜歡,亨利太太,可是我們不能在這里坐著。我們得努力做些事呀。”

傑斯特羅博士在筆記簿上寫字,他附近的一個艙口蓋上兩個年輕人正對著一本翻開了的破舊的猶太教法典爭論著。羅斯走了。傑斯特羅中斷了工作;聽著他們辯論Gittin(關于離婚的論著)里的一個論點。傑斯特羅在波蘭經院里曾為闡明Gittin里的問題而被他的老師們吻過許多次。那種濕糊糊、毛茸茸的感覺現在呈現在他的腦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兩個爭論的人看見他在笑,也靦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個碰了碰他的破帽子,並且用意第緒語說:“這位偉大的作家理解這些傷腦筋的論點嗎?”

傑斯特羅慈祥地點點頭。

另一個年輕人——長著一張瘦削的黃臉,亂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發亮的眼睛,一副經院學生的派頭——激動地講起來。“你加入我們討論嗎?或許還能教教我們?”

“我小時候確學過猶太教法典,”傑斯特羅用正確的波蘭話冷冷地說,“可是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相當忙。”

那兩個人心服了,重又繼續他們的學習。不久,他們就走開了,這使傑斯特羅舒了一口氣。當他重又繼續寫作時,他想著要是和那些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記憶使他們吃驚,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後,他還記得他們爭論的這一章節。兒時頭腦記憶力真強啊!可是前面還有漫長的旅程。在這麼擁擠的環境里,特別是在這些從宗教關系來說非常親密的猶太人中間,和他們不要過分接近是惟一的辦法。

傑斯特羅正開始寫一本新書,借此消磨時間,同時也多少利用一下他這不愉快的尷尬的處境。為了故意同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相呼應,他把新書取名為《一個猶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頭腦中的東西並不是旅行日記。正如馬庫斯·奧里利厄斯在戰場上就著燭光寫不朽的沉思錄,傑斯特羅也打算通過描寫他自己戰爭時代的逃亡來反映他關于信仰、戰爭、人類現狀和個人生活的光輝思想。他認為這個主意能讓他的出版商著迷;而且要是他寫了出來,它甚至又可能成為一本讀書俱樂部推薦書。無論如何,在他這年紀,這將會是有益的精神寄托。傑斯特羅把思想性、想像力和賺錢的念頭結合在一起了,他根據這個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經在第一本向拉賓諾維茨借來的筆記簿上寫了不少。他知道這本書絕不可能獲得《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樣的成功。《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以新穎的手法把生活在樸素的現實中的耶穌描繪成一個精通《猶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回傳道士,在讀書俱樂部獲得巨大成功,並且被列在最暢銷的書單上。

那兩個經院里的小伙子走開後,他感到這個小小的場面有寫下來的價值。他詳述了關于離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論點。很久以前,在奧斯威辛經院喧鬧的讀經廳里,他曾與他聰明的堂弟班瑞爾·傑斯特羅用許多相同的話就這一論點進行過許多辯論。他描述了那遙遠的場面。他溫和地取笑自己逐漸轉變為一個冷靜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論者。要是班瑞爾還活著,他寫道,要是有人請他就第二十七頁關于離婚的部分中第一個論點進行辯論,他會滿腔熱情理出頭緒,駁倒那兩個經院里的小伙子。班瑞爾一直忠實恪守古老的正統觀念。現在誰能講清他倆之中哪個的選擇更明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