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可是班瑞爾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通過我那喜愛冒險、旅行過許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國轟炸的華沙猶太人住宅區硝煙彌漫的廢墟之中——挺直著身子,忙忙碌碌,雖上了年紀,但強健結實得像農人一樣,留著正統的灰白大胡子。身為一家之長、猶太人區的領袖、富商,在那遵守習俗的外表下,則是個鋼鐵一樣堅強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傳說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一個不可摧毀的流浪的猶太人。班瑞爾比我小七、八歲,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前線服役四年。他當過士兵;他作過戰俘;他逃跑過;他在幾處前線和三支不同的軍隊里打過仗。在那一段時間里,經曆了所有那些危險(他曾在信中這樣告訴我,我也是這樣相信的)。他不僅安然無恙,而且還沒吃過—點按猶太教規不許吃的食物。一個能夠為此念念不忘我們古老的上帝和我們古代的律法的人,從勇敢來說,確使他的那個寫作耶穌題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開明的人文主義的呼聲雖然對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夠問一下是否生活在夢想之中,不論這生活如何舒適和有力量——

“該死,埃倫!他這樣什麼也不蓋,有多久啦?”娜塔麗俯身在籃子上,生氣地把飄動著的毯子拉回到開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沒蓋嗎?”埃倫嚇了一跳,說道,“真抱歉,他安靜得像個小耗子呢。”

“哦,該是喂他的時候了。”她提起籃子,十分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還沒凍僵,還能吃東西的話,是該喂他的時候了。”

“拉賓諾維茨要什麼啊?”

她率直地告訴了他。

“真的哩,娜塔麗!那麼多錢啊!非法啟航!那真是煩死人啊。我們對于錢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們惟一的生路。”

“我們總得打這里跑出去,這才是我們的生路。”

“不過,拉賓諾維茨有點敲詐有錢的美國人——喂,娜塔麗,別這麼繃起了臉嘛!我只不過是說——”

“聽著,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羅斯分擔這三百。”

“天哪!你干嗎對我這樣惡狠狠地說話啊?我會出錢的。”

很厲害的震動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攥住她睡覺時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過開著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霧蒙蒙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飄進來。碼頭在霧夜里向後退去。她能

聽到螺旋槳的濺水聲。埃倫在上鋪打鼾。在她身邊的甲板上,嬰孩在他的籃子里發出瑟瑟沙沙、呼哧呼哧的響聲。

她又蜷縮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為天氣很冷。開船了!啟航總是令人興高采烈的;冒險由納粹歐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興高采烈。她睡意蒙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訴拜倫,動身回家。中東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蘇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亞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戰爭結束是不行的。那無非是個疾病流行的窮國。在北非的德國人是個威脅,阿拉伯人也是。

她隨著發動機聲的每一改變而越來越清醒了。就在這兒港口,已經顛簸搖晃得很厲害了,到了公海上,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兒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櫃顯然使船很不平穩。抵達三英里線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個紫色的光圈。在這樣的霧中,船長只能緩慢地行駛,而白天只會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麼為難的事情啊!多麼危險的處境啊!就這樣,娜塔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地躺著,緊貼住不穩的床鋪熬過了很長很長的半小時,這時舷窗已泛魚肚白。

轟隆一聲!

她馬上由鋪上跳起來,光著腳踩在冰涼徹骨的鐵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麗已經在華沙聽到過許多炮火聲。她熟悉這種聲音。濕冷的風由舷窗吹進來,把她的頭發吹亂了。風大浪急的海面上,霧散了一些,她看見前面遠處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頭有白色的號碼。煙霧彌漫的黃色閃光就來自那船頭。

又轟隆一聲!

發動機噠噠噠地響著,甲板顫抖、傾斜,船突然轉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濕冷的空氣里直打哆嗦。房間太小了,她的雙肘和雙膝碰到冷水盆、床鋪和門上的圓把手,擦破了皮。埃倫仍然睡著。她想還是別去叫醒他,他只會嚇得發抖。

在舷窗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與灰白的天空都擋住了。大炮慢慢地進入視線——並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著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氣的水兵掌握著。兩艘船都減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著“救世主號”大笑著。她可以猜到那是為什麼:斑斑駁駁的油漆,一塊塊紅底漆、白面漆、沒刮掉的陳舊的鐵鏽;額外附加的油櫃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頭兒嘴里的壞牙齒。外面粗聲粗氣的意大利語來回吆喝著。

甲板搖擺了。海岸警衛船離開了。透過舷窗,娜塔麗看到了卡普里島和伊斯基亞島青青的峭壁;隨後,船身一轉,正前方進入視線的是微弱的陽光照耀著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發生所有這一切時,埃倫·傑斯特羅還在睡著。船在轉回去啦!她倒在床鋪上,臉埋在枕頭里。這個她一直擔心的船到現在看來像是通往喪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覺重又在她心頭浮現。

“天哪,鬧得多厲害啊!”埃倫從鋪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腦袋來。陽光射進了舷窗,船員們在外面活潑地喊著、罵著。“救世主號”正停靠在原來的碼頭上,原來那一個穿著綠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碼頭上巡邏。“啊唷,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開走嗎?”

“我們已經開走過,又回來了。海岸警衛隊攔住了我們。”

傑斯特羅面色陰沉。“哎呀!二百元錢哩!”

拉賓諾維茨來到他們的房門口。他才刮過胡子,穿了沾著汙點的深色衣服和灰襯衫,打著紅領帶。他臉上顯出惱怒的線條,正拿出一些美鈔。“我只能歸還一半,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數,才肯開船。我只好碰碰運氣了。”

“你說不定會需要剩下的錢,”娜塔麗說。“留著吧!”

“如果需要,我會再來要的。”

傑斯特羅在上面的鋪位上說:“我們並沒有討論過要付船費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賓諾維茨啪的一下把錢放到娜塔麗手中。“對不起,我要去找那該死的港務長算賬哩!我們是中立國的船。我們只是停泊在這里進行緊急修理的。這樣攔住我們是該死的違法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