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娜塔麗感到難以相信竟然會這樣談家常。這簡直像是夢中的對話。那個人站在那兒艙房門口——一個納粹德國的官員,一個胖墩墩的、看上去並無敵意的人,戴著眼鏡,這使他顯得書生氣。他雙手拿著帽子,用一種安甯的、簡直像教士一樣的姿勢捧在胸前。他談及他的孩子們,稱贊埃倫的著作,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特別是那男高音的嗓子和有禮貌的態度——那就是態度相當溫和和學究氣。嬰孩咳嗽了,維爾納-貝克看了看他。“你的孩子身體好嗎,亨利太太?”

她刺耳的聲音沖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高雅旅館’?你又怎麼發現我們到這兒來了?”

她可以看到埃倫因她的舉止感覺痛苦。拉賓諾維茨面部仍舊是無表情。貝克用耐心的口吻回答:“當然啦,德國秘密警察有羅馬旅館里外國來往旅客的名單。意大利秘密警察又向德國秘密警察報告,你們上了這條船。”

“那麼你也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人羅?”

“不,亨利太太。我說過了,我是外交部官員。嗯,你和你的叔叔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在‘大旅館’吃中午飯呢?據說那兒有那不勒斯最好的餐廳。”

娜塔麗的嘴張著,她一聲不吭,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她朝傑斯特羅看看,他說道:“肯定你不是真有這個意思,維爾納。”

“為什麼不是呢?你們可以享受一些好酒好菜。你們明天要開始漫長而艱苦的航行呢!”

“明天?這我還不知道呢,”拉賓諾維茨大聲說,“而且我還是才從港務長那里來的!”

“哦,這是我的消息。”

娜塔麗幾乎嚷了起來:“我們的腳一踩上岸,我們就會被抓起來、拘留的。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們也知道。”

“我給你們倆准備好了警察當局發的通行證。”她對傑斯特羅拼命搖頭。貝克博士心平氣和地繼續說:“我還是走開好,讓你們能就這事談一談吧?要是你們難以決定,那就在我離開之前讓我們到舷梯那兒談一下吧!可是跟我一起上岸對你們來說是很安全的,而且也確實有許多事要商討一下。”

傑斯特羅嚴厲地插話說:“你在我旅館的房間里干什麼,維爾納?”

“教授,墨索里尼宣戰的時候,我想我最好幫幫您的忙。我把那個德國秘密警察帶去跟意大利警察當局周旋。”

“那麼,在那之前很久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貝克做賊心虛地突然看了娜塔麗一眼;回答說:“我坦白講好嗎?這是為了免得打擾您,讓您討厭。”他舉起帽子,鞠了躬,走開了。

傑斯特羅滿腹狐疑地看看巴勒斯坦人,又看看他的侄女。

“埃倫,我可不離開路易斯!一分鍾都不!”娜塔麗一下子尖叫起來:“我甚至不願走到舷梯那兒去!”

“你以為怎樣?”傑斯特羅對拉賓諾維茨說。拉賓諾維茨把雙手向上翻了翻。“呃,你以為這全是精心策劃的、要捉住我的圈套嗎?既然他已經找到了我,要是他的確打算這樣做,難道他不就能讓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從你們的船上拉走嗎?”

“他這樣可以避免一場風波!”

“風波有多大?”

拉賓諾維茨苦笑一下。“不會太大。”

傑斯特羅拉了拉胡子,看了看瞪著眼的侄女。然後他伸手去取帽子和斗篷。“嗯,娜塔麗,我一直都是個昏頭昏腦的傻瓜。我還是按照我的性格辦事吧。我和維爾納-貝克一起上岸去。”

“哦,當然啦!”嬰孩現在正大哭著,娜塔麗幾乎氣瘋了。“享用你的午餐去吧!說不定他那個德國秘密警察的好朋友會和你們湊在一起,把事情搞得更快活呢。”

拉賓諾維茨幫著傑斯特羅穿上斗篷。“盡可能打聽打聽有關我們啟航的事。”

“好的。要是我不回來,”當娜塔麗把她那大哭大叫的嬰兒抱在懷里搖著時,傑斯特羅對她說:“你不過擺脫了一個累贅,可不嗎?”

兩個鍾頭過去了。暴雨使甲板上閑逛的人都跑光了。娜塔麗獨自撐著傘等在舷梯口,注視著濕淋淋的警察在碼頭上踱來踱去。終于,在雨中出現了一輛小小的黑色梅塞德斯。貝克博士出來為傑斯特羅博士開了車門,對她揮了揮手,開車走了。傑斯特羅登上了跳板,張開藍斗篷下的雙臂。“好啦,親愛的!你瞧,我回來了。”

“感謝上帝,你回來了。”

“是啊。現在讓我們和拉賓諾維茨談一下。”

“你真的不要先打個盹?”

“我不困。”

那個巴勒斯坦人穿著油膩的工作服,聽到他們的敲門聲,打開了艙房門。那間小屋里有強烈的汗、機油和煙灰的氣味。傑斯特羅對釘在牆上的那些裸體女人畫眨眨眼睛。“請坐,”拉賓諾維茨說。“我得拿掉那些可愛的姑娘了。我對她們並不注意,可是其他人都注意。就是這麼回事兒。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你真有膽量。午餐吃得有趣麼?”

“還可以。”傑斯特羅在辦公桌邊的椅上坐得筆挺,娜塔麗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凳子上。“首先,你的土耳其船長出賣了你。他告訴海岸警衛隊說你們要偷偷啟航。這就是你們為什麼被抓住的原因。維爾納是這麼說的。”

拉賓諾維茨點點頭,繃著臉。“這我也想到了。我們不能租別的船,所以我們不得不忘記這事——暫時忘記。”

“那個土耳其人也報告了我們是上星期上船的。港務長決定通知羅馬的意大利秘密警察,並在讓你們走之前,解決這個逃亡的美國人問題。因此,耽擱了一星期。”

“好哇,所以事情都碰到一塊兒啦!”拉賓諾維茨把擺在膝蓋上的手握緊了又放開。“我們明天能開走嗎?”

“噢,他說你們可以開走。還有,關于那件事。”傑斯特羅的聲調提高了。“這船以前可叫‘伊茲密爾’?”

“它就是‘伊茲密爾’。”

“最近你們檢查過這船的適航性嗎?”

“港口檢查員來給我們開了證明,可不是。”

“維爾納說他附添了一頁意見。你們超員又超載。甲板上的附加油櫃危險地減弱了你們的穩定性能。萬一乘客們在驚慌失措中都沖到一邊,這船就免不了翻身。對嗎?”

“他們是一群守紀律的人,”拉賓諾維茨很厭煩地回答。“他們不會驚慌的。”

“你們的食物、水和衛生設備都比一般標准低得多,”傑斯特羅接下去說。“當然,娜塔麗和我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了。醫療設備也差。發動機用了三十五個年頭了。航海日志上寫有好幾處新近發生的故障。你們只有沿海岸行駛的證明,而不是公海上的。”

拉賓諾維茨的聲音變得尖利了。“你可提到我們猶太人為了逃避德國人的迫害不得不冒這些危險嗎?”

“差不多就是這話。他不愛聽。可是他說要是把巴勒斯坦委托德國管轄,大多數歐洲的猶太人早就用適合航海的船送去了。你們要用這麼一條破船來漂洋過海,應該歸咎于同盟國的政策,而不是德國的政策。英國為了爭取阿拉伯人,封鎖了巴勒斯坦——這真是個愚蠢的姿態,因為阿拉伯人是全心全意地擁護希特勒的。美國已經關上了它的大門,所以你們的組織(他全都了解)必須試圖用像‘伊茲密爾’這種沒人要的破船把難民偷偷送進巴勒斯坦。”

“不錯,納粹是熱心的猶太複國主義者,”拉賓諾維茨說。“這我們是知道的。”

傑斯特羅由里胸袋里掏出一只信封。“好,這些是意大利警察當局關于美國拘留民的規定。他們正被遣送到錫耶納去等候交換。正巧,我的家就在錫耶納。我的班底子還住在那兒。”

拉賓諾維茨看完了那些油印的紙頁,他的眼神里顯得憂郁而呆滯。

“這些規定可能是偽造的。”娜塔麗嚷了起來。

“這些都是真的。”拉賓諾維茨把紙頁交給她。“這麼說來,這就安排好了?你們倆要下船到錫耶納去嗎?”

“我對維爾納講過了,”傑斯特羅答道,“這全要看娜塔麗。假如她跟著你們乘船,我也乘船。假如她選擇回錫耶納,我也回去。”

“我懂了,很好。”拉賓諾維茨朝娜塔麗瞟了一眼,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問道:“貝克博士對這說了些什麼呢?”

“呃,作為母親,他說,她無疑會作出明智的決定。冒險航行對她的嬰兒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也是受不了的。她並不是無國籍的難民。這就是他要告訴她的。”

“你有十二年沒見過這人了,埃倫。”娜塔麗才講了半句,聲音就幾乎發抖了。她的兩只手揉著那幾張油印紙。“他要你留在這兒。為什麼呢?”

“呃,到底是為什麼呢?你以為他會謀害我嗎?”傑斯特羅說,他顯出抖抖嗦嗦的滑稽樣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在我研究生班上那會兒我總是給他最高分的。”

拉賓諾維茨說:“他並不要謀害你。”

“是呀。我相信他是想幫助他以前的老師。”

“上帝在上,”娜塔麗幾乎喊起來,“你能不能還表現出一絲一毫有常識的樣子來?這人是一個地位很高的納粹。是什麼讓你願意把他講的全盤接受下來?”

“他不是納粹。”傑斯特羅擺出心平氣和的學究態度說。“他是個職業外交官。他把那個黨說成是一群粗野的、缺乏教養的機會主義者。他確實稱贊希特勒把德國統一了起來,可是他對于戰爭正在進行的方式十分擔憂。猶太人政策把他嚇壞了。維爾納一度學習當牧師,我認為在他身上並沒有排猶主義的骨頭,不像我們一直打交道的一些美國領事。”

敲了兩下門。拉賓諾維茨那個看上去很粗野的助手朝里面瞧了瞧,遞給他一個用紅蠟封著的信封。拉賓諾維茨看了信,站了起來,脫掉了罩在乾淨的白襯衫和深色褲子上的工作服。“嗯,好吧。我們以後再談吧。”

“什麼事呀?”娜塔麗脫口問道。

“我們可以辦離港手續了。我馬上要到港務長那兒去拿這船的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