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除了牽掛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兒子,拜倫·亨利倒是挺喜歡這場和日本進行的新戰爭。這使他一度擺脫了“烏賊號”和它的吹毛求疵的艇長,承擔了甲美地海軍基地廢墟的物資挖掘工作。在炸毀了的碎石和燒焦了的斷木下面,在燒焦了的盒子和板條箱里,裝有大量珍貴的軍需品——電子裝備、衣服、食物、機械、水雷、彈藥,千把種讓艦隊發揮作用的必需品;首先,各種零件現在比金剛鑽更需要。拜倫帶著一個相當大的工作隊天天挖掘這些物資,裝車朝西運到巴丹。

他在甲美地受到襲擊時,從炮火中搶救魚雷的功績,使他直接從哈特將軍的司令部得到這一委任。只要他能從這個西面環抱著海灣的半島上——美軍正在這里挖進山去,准備可能受到長期圍困——提供物資,他在燒毀了的廢墟中就受有全權委托。這樣的行動自由使拜倫心曠神怡。他對文書工作和規章制度的蔑視使他在“烏賊號”船上的日子非常難過,但干撿垃圾這一行,倒是他最大的優點。為了推動工作,他簽署任何文件,編造任何謊話。他征用閑著的人手和車輛,好像他就是將軍本人。為了克服障礙,消除爭端,他利用被火煙熏黑了的一箱箱啤酒和煙卷,這些東西他是在廢墟中偶然發現的一個大地窖里弄到的,它們卻像金幣一樣頂事呢。他的司機和搬運工也都得到很多這類東西。他確保他們吃得好。必要時候,他還厚著臉皮以緊急情況為借口,把他們帶到軍官食堂去。

有一次空襲期間,他讓十七個他的人長驅直入“馬尼拉旅館”的餐廳。就當炸彈在海濱爆炸的時候,這一幫滿身汙垢、汗流浹背的工人,圍著白餐巾,一邊聽弦樂,一邊吃著豪華的午飯。他用印刷精致的海軍支票付這餐很貴的飯賬,還自己掏腰包,另加一張五塊的美元算小費;接著,他很快地走出去,撇下侍者頭兒半信半疑地瞪著這張薄薄的藍紙。就這樣,拜倫使得他那幫由水手、碼頭工人、海軍陸戰隊員以及卡車司機雜湊起來的挖掘工人——菲律賓人、美國人、中國人,他全都不在乎——高高興興地由黎明苦干到黃昏。他們緊緊地跟著他,因為他讓他們老是有事干,像馴獸人把魚兒扔給他的海豹一樣給他們好處,對他們在碎石堆里小偷小摸行為只當沒看見。

被摧毀的臭氣沖天的甲美地基地使他想起了戰火紛飛的華沙,在那兒他和娜塔麗正趕上希特勒入侵。這可是另一種戰爭:從熱帶晴朗的天空中偶爾投下的炸彈,使艦艇起火,使海濱棕櫚樹叢中冒起許多火焰;和摧毀波蘭首都的暴風雨似的德國炮彈和炸彈全然不同,也沒有敵人逼近的恐怖。甲美地已被炸得一塌胡塗了,一個徹底炸毀了的軍事目標,但那基地只是馬尼拉灣一百英里長安然無恙的海岸線上一個硝煙滾滾的汙點。城市本身仍保持著和平時期的樣子:灼人的暑熱、強烈得眩眼的陽光、來來往往的擁擠的汽車和慢騰騰的牛車,幾個白人和成群的菲律賓人在人行道上溜達。警報、大火、沙袋,小小的日本轟炸機在盡是棕櫚樹的綠色小山上空隱隱出現,帶著黑煙的砰砰響的高射炮彈差著一大截,根本打不到,這一切構成了這個城市的戰爭場面——在感覺上略微有點像電影中的戰爭。

拜倫知道事情會變得更棘手。悲觀的謠言大量流傳。譬如說,整個太平洋艦隊已經在珍珠港被炸沉,包括全部航空母艦在內,但應該承擔罪責的總統扣壓著這個災難性消息。再不,就是說麥克阿瑟宣布的“小股”敵人在呂宋登陸是在扯謊;又說日本軍隊已經大批登陸,有幾千輛坦克在隆隆開向馬尼拉,等等,等等。大多數人相信麥克阿瑟將軍告訴他們的話:日本人在北部登陸是少量佯攻,已經被遏制住了,而且大量援軍正在途中。同樣也有樂觀的謠傳,說是有一支龐大的增援護航艦隊已經從舊金山出發,運來一個海軍陸戰師和三個機械化陸軍師,外加兩艘滿載戰斗機和轟炸機的航空母艦。

拜倫對任何一種講法都不太感興趣。潛艇一接到通知,半小時內就能離開呂宋。至于他在珍珠港的父親和哥哥,維克多·亨利在拜倫看來是不可摧毀的,而他懷疑“企業號”已經沉沒。這總會水落石出的。只要他肯定娜塔麗和嬰孩已在回家的途中,他就會很高興了。這個工作真是上天恩賜的,它使他白天太忙,而晚上又太累,以致無法操心太多。

這段美好的時光突然結束了。他讓送貨的卡車隊停在馬尼拉商業區去彙報工作進展情況,碰到手里拿著一個厚厚信封的布朗奇·胡班正從馬思曼大樓里出來。胡班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

“好哇,好哇,正巧是勃拉尼·亨利本人,無拘無束得像只鵝啦!”“烏賊號”艇長抓住了他的胳膊。“這下子倒省事了。”

胡班漂亮的臉上有一種嚴厲的神情;下巴朝前翹得厲害;整齊的克拉克·蓋博式的小胡子看上去豎了起來。他斜瞟了一下那四輛滿載的卡車,又朝拜倫的那一幫工人看了一眼。他們都光著胸脯,或是穿著肮髒的汗背心,從罐頭里喝著微溫的啤酒。“到馬里韋萊斯去,對嗎?”

“是的,長官,等我彙報之後。”

“我也一路乘車去。你這里的職務要解除了。”

“長官。柏西菲爾中校等著要見我,而且——”

“柏西菲爾中校的意思我全知道。去吧!我等著。”

柏西菲爾告訴拜倫說少將要見他,並且加了幾句:“亨利少尉,你己經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們會想念你的。把你的人手和車輛都移交給在馬里韋萊斯的塔利上校吧。”

拜倫被一個文書軍士領去見亞洲艦隊總司令,一個穿一身白制服的干癟小老頭。他坐在特大的辦公桌前,面對著棕櫚樹成行的藍色海灣的壯麗全景。

“你是帕格·亨利的兒子,是嗎?華倫的弟弟?”哈特帶著鼻音這樣說,但沒打招呼。他的圓臉飽經風霜,有紅褐色的道道斑斑,顯出一副受盡煎熬的樣子,脖子上全是一條條粗粗細細的曬斑。他在轉椅上坐得直挺挺的。

“是的,少將。”

“我想也是的。我主管海軍學院的時候,華倫是大隊長。真是個前途無量的人啊,華倫。你父親是個傑出的人物。看一下這個。”他把一份電報遞給拜倫。

發件人:人事局長

收件人:維克多(無中間名)亨利上校

解除加利福尼亞號(BB-44)艦長職務

改任諾思安普敦號(CA-26)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