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

埃爾莎·麥克馬洪穿著乳白色緊身綢衣,這是帕米拉在這個殖民地所看到的惟一時髦服裝。她那濃密光滑的黑發像是在巴黎梳的。四個孩子在雜亂無章的屋子里咭咭呱呱笑著打轉,仆人們一邊責罵,一邊追他們;那女人有苗條的身材、浮雕樣的臉、姑娘一般潔淨光滑的皮膚,因為打網球,她的皮膚曬得像琥珀一樣紅潤。她帶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書、整整一牆的留聲機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網球場和花園: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櫚樹、開花的灌木和喬木——梔子、木槿、茉莉、蘭花楹——空氣中香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她那口流利的英語有斯堪的納維亞的聲調,因為她父親曾經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長。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像他們才結婚一個月似的。

他們喝酒消磨時間,等塔茨伯利訪問總督回來,不久他打電話來了。總督剛請他在坦格林俱樂部吃飯。他現在就在那個俱樂部。帕米拉和她的朋友們能不能原諒他,並且接受總督的邀請,來和他們一起喝一杯?

帕姆還沒掛上電話,魯爾惱火地說:“帕米拉,他可是太沒禮貌啦。我們的晚飯全都定好了呀。告訴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驢總督,叫他倆都見鬼去吧。”

“胡說八道,他不能回絕總督呀,”傑夫·麥克馬洪和藹可親地說。“坦格林俱樂部正好順路,我們走吧。”

從麥克馬洪家出來只開了一小段路。馬來亞廣播局長在俱樂部門口把車停住,轉過身來對帕米拉說:“你們到啦。埃爾莎和我繼續往前去,到拉福爾斯旅館的酒吧間。不妨多呆會兒,再來吃飯,音樂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停放好車進來。總督邀請我們全體。”

“帕姆,我和埃爾莎結婚後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說什麼呀?”

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爾莎·麥克馬洪回過頭來。烏黑的眼睛神情嚴肅,可愛的嘴譏諷地繃緊著。“我母親是緬甸人,親愛的。拉福爾斯見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悶熱。國王和王後的全身宮裝畫像高掛在門廳;倫敦出版的雜志和報紙到處亂放著;在緩緩轉動著的電扇下,不斷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種男仆們端著飲料匆匆走著。俱樂部充滿了刺耳的縱酒的鬧聲,因為已經相當晚了。塔茨伯利在酒吧間坐在帕米拉在“威爾士親王號”船上看到過的同樣那些人中間。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們的夜禮服跟她們白天的裝束同樣過時。總督是個溫和的、遲鈍得叫人難以相信的人。帕米拉和魯爾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們出來,走到帶著濃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說:“嗯,麥克馬洪夫婦不去,也沒什麼損失嘛!”帕米拉徹頭徹尾是英國人;盡管她從來不講,她倒是相信種族優越性這種妙論的。她知道這一類俱樂部都有這種規矩,然而盡管這樣,把埃爾莎·麥克馬洪排斥在外還是使她惱怒不堪。

“來吧,你肯定還沒發現帝國主義種種冷酷的事實呢。”魯爾招呼一輛等著的出租汽車。“你怎麼想象二萬個白人——他們當中大多數還是意志薄弱的蠢貨——設法統治四百五十萬馬來亞人的?不是靠跟他們一起喝酒啊!”

“她跟我一樣是非英國出生的英國人嘛。”

“人是不能允許例外的,親愛的。勢利的英帝國堤壩阻擋著狂怒的有色人種的海洋。有一個針眼,那些堤壩就崩潰了。這是原則。埃爾莎是東方人。”他模仿貴族氣派用鼻音說:“真遺憾哪,這一套玩意兒——得了,你上車吧,讓我們去跟我們的東方女朋友相會!”

在拉福爾斯棕櫚樹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里,一個由五個白種老頭組成的樂隊在演奏沒精打采的過時的爵士樂曲。這里很熱、很潮濕。麥克馬洪夫婦坐在桌旁,看著三對頭發灰白的夫婦汗流浹背地在地板上跳舞。他們對帕米拉和魯爾打招呼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們一邊吃,一邊帶著興趣寬容地談著總督的事。

他們說,他是一個不懷惡意的人,一個教區牧師的兒子。炎熱的天氣、官僚政治和他工作的錯綜複雜和混亂,在七個年頭里已使他變成一個仁慈的和稀泥老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動搖、改變或者觸怒他。馬來亞政府混亂得簡直像是一所瘋人院,要跟十一個分散的地方政府——還包括一些難對付的蘇丹——打交道。不管怎麼樣,民主國家用的半數的錫和三分之一的橡膠都來自這一片混亂的土地。有錢可賺,而且已經賺到了。美元不斷地湧進英國,作為戰爭基金。干活的人們——二百萬伊斯蘭教的馬來亞人、二百萬信佛教的中國人、大約五十萬左右的印度人——彼此並無好感,可是一致厭惡以那個沉靜、軟弱的白人為首的那一小撮掌權的白人。這個白人住在大公園里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里,遠遠地離開新加坡本地人的擁擠和氣味。他由于管理得順利,已經連續七年受到倫敦方面的表揚。他除了聽其自然以外,其實什麼都沒干。而在英國殖民部門中,照傑夫·麥克馬洪的話說,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魯爾說。“我今天聽到了一次長達三小時的反對他的激烈議論。美聯社記者蒂姆·波伊爾說他是個有新聞檢查癖的霸道的惡棍。蒂姆寫過一篇關于這里夜生活的文章,給新聞檢查官槍斃了。蒂姆要求和這位總督見面,被他當做苦力罵出去。這位總督的頭一句話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如果你是亞洲人,我就要把你關到牢房里去!’”

“啊,那可是不一樣,”埃爾莎說,“英國殖民部的記性好得很吶。美國起初也是個殖民地呀。一旦是個土著,就永遠是土著。”

麥克馬洪夫婦簡直沒吃什麼。喝過咖啡,他們就起來合著不堪入耳的音樂扭來扭去跳舞。魯爾伸出手去:“帕米拉?”

“別丟人現眼了。我在這兒動一下都要出一身汗。你反正也知道自己不會跳舞。我也不會。”

“在倫敦你要求過斯魯特跟你跳舞。”

“噢,那是我為了甩掉你。”

“親愛的,你不能還跟我生氣。”他毫不生氣地咧開嘴笑起來,紅紅的唇髭舒展開來了。“那些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吧,菲爾。你是牆上發黃的文憑,就該掛在那兒。”

“又把我整垮了!呃,我很高興你為埃爾莎抱不平,不過,她是個風頭很健的女人,而且坦格林俱樂部討厭得很,她沒有它也能過日子。你在郊區附近看到像耗子擠在垃圾堆里那樣的中國人和印度人,又會怎麼樣呢?那才是新加坡真正的有色人種問題呢。”

帕米拉遲遲沒有作答。她在政治、社會和宗教上沒有確切的見解。生活對她說來是一場豐富多采而痛苦的表演,是非標准是其中搖擺不定的碼尺。隨著時間、地點的不同,價值和道德發生變化。例如維克多·亨利的基督教道德和魯爾的軍事社會主義,只會帶來痛苦,只會破壞本來就已少得可憐的幸福。她就是這樣認為的。

“在那些問題上我是個糊塗人,菲爾,這你是知道的。或多或少亞洲難道不總是這樣的嗎——幾個王公和蘇丹用金盤吃東西、建造廟宇和泰吉瑪哈陵,老百姓卻在牛糞和泥地上繁殖?”

“我們就是為了改變這一切情況而來的,親愛的。吉卜林是這麼說的,還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我們沒有把事情改變得好些嗎?”

“從某一方面來講,是變得好一些。鐵路、行政機構、近代語言。可是帕姆,在這兒,坦格林俱樂部正在為一件事鬧翻天。他們禁止印度軍官進他們的游泳池。我再說一遍,是印度第五團的軍官!——受過教育的軍人、駐紮在這里帶領士兵們准備為坦格林俱樂部戰斗和犧牲!這決定硬是不改!這樣一來,吉卜林白白浪費了五十年光陰。”

麥克馬洪夫婦很早就離開,回到他們的孩子們身邊去了;盡管他們對韜基的失約表示得很有禮貌,這件事卻使這個晚上過得很沒有意義。菲利普·魯爾和帕米拉一起穿過旅館的門廳。“把你的蚊帳塞緊,親愛的,”他在樓梯上說。“每一邊都檢查一下。幾只這種小蟲會像吸血鬼一樣吸干你的血。”

帕米拉環顧四周,看著穿白制服的中國男仆端著盤子交叉來往,走過寬闊的門廳。“喝酒,喝酒!還有完沒完啦?!”

“我來這兒頭一天就聽說了,”魯爾說,“而且從那以後我已在白人的俱樂部里聽到過四十遍了——新加坡是一個到處有‘酒、中國人和臭氣’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臉。“晚安。我現在要把自己掛回到牆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