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在新加坡上空繞圈的飛船里,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拉掉了自己的領帶,敞開了緊貼大肚皮的白亞麻布外衣,用一頂草帽扇他汗濕的臉頰上的肥肉。“這兒比錫蘭還糟啊,帕姆。我們正掉進一個該死的地獄呢。”

“安甯的小地獄,”帕米拉說,透過傾斜的窗戶朝下看著。“龐大的壁壘、多得數不清的大炮、密密麻麻的噴火式和颶風式戰斗機都在哪兒呢?”

“自然,什麼也看不見的。可是下面那個小小的綠蠍子可螫得死人呢。嗨,‘威爾士親王號’就在那兒!艦上的那些炮塔一眼就看得出來。”

從空中看窄長的堤道使它和大陸相連,新加坡像是從峻峭的馬來亞山脈切斷下來一個尖端,波浪起伏的公海上一片綠色的三角形土地。兩個灰色的“瘤子”破壞了它那叢林的美景:東南面是一座現代化城市,這里那里點綴著紅屋頂,北面靠近堤道的是一大片小棚屋、起重機、營房、街道、房屋以及寬闊的綠色場地:新加坡海軍基地。基地顯得特別安靜,在碼頭和廣闊的拋錨地上看不見一只船。島的另一邊,戰艦和商船都聚集在城市的海濱。

“喂!”

在移民棚里,菲利普·魯爾推開人群,穿過本欄杆走來。他穿著短軍褲和襯衫,他的臉和雙臂都曬成了紅褐色,腫起來的、纏著繃帶的手里拿著一朵紫蘭花。“正好趕上。你們兩位被邀請參加菲利普斯上將在‘威爾士親王號’上舉行的招待會。”

“上將舉行的招待會!”!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握手。“那太好啦!”

魯爾把蘭花遞給帕米拉。“歡迎你來到帝國的堡壘,親愛的。這種東西長在這兒路邊。來,我帶你們很快地把入境手續辦好!”

“你的手怎麼啦,菲爾?”

魯爾帶著他們到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去,他高高興興地回過頭來說:“噢,我隨著阿蓋爾和薩瑟蘭兩地的蘇格蘭高原部隊外出,到叢林里演習,被一只蜈蚣咬了一口。厲害極了,有一英尺長呢。我簡直不知道該用腳踩呢,還是用槍打!這就是熱帶地區的可愛之處。”一個滿頭大汗的紅臉小個子穿著銅扣子外套在這兒給護照蓋章。

“好哇,好哇!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先生!真是榮幸!新聞記者現在簡直像潮水似的湧來,可您還是最最大名鼎鼎的。”

“嗨,謝謝。”

“我想,先生,我們以前也為日本人鬧得人心惶惶過。總是鬧上一陣,就給人忘掉了。不妨說,禿頭鷹在白白地聚集起來。仗是打不起來的,先生。祝您在這兒過得愉快,先生。”

魯爾把他們的行李集中在一起,堆在他的汽車里,把他們很快地送到市區。在市區,他把車慢慢地開過狹窄而悶熱的街道。街上擠滿了各種年齡與各種膚色的亞洲人:有的穿著本地服裝,有的穿著西式服裝,有的顯得養尊處優,肥頭胖耳,有的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甜滋滋、香噴噴和令人作嘔的氣味一陣陣地吹進車窗。街的兩旁到處是用稀奇古怪的字母寫的色彩鮮豔的商店招牌。

當汽車駛上大路時,景色變了:寬闊的林陰道、綠色棕櫚樹林立的公園、英文招牌、高大的建築;一個個海濱景象,一陣陣清新的海風;面孔黝黑、手套雪白的警察在指揮著交通;一座英國海港城市被火辣辣的非英國熱氣烤著,人行道上擠滿了有色人種的臉。魯爾把他們的行李卸在龐大的搖搖欲墜的拉福爾斯旅館里。然後,他們從蓋有拱形屋頂的鋼筋混凝土碼頭登上一艘海軍汽艇,汽艇把他們送到一艘系在浮筒上、花里胡哨地偽裝起來的戰列艦上。帕米拉拉緊了自己薄薄的裙子,由魯爾幫著爬上舷梯。在她後面,塔茨伯利痛苦地粗聲喘著氣。

“哎喲!”她踏上甲板時說。“英國人!我真想知道他們在哪里呢。”

“每一個重要人物都在這兒了。”魯爾說。

在棕色的遮篷下談笑風生的來賓們站成圈兒在喝雞尾酒,或是排成歡迎行列,一直延伸到陽光照著的前甲板上等待著。男人們穿著自亞麻布衣服或是顏色鮮豔的運動衫,婦女們穿著在微風中飄拂的印花衣服。除了端盤子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是白種人。四門大炮塗得花花綠綠一塊塊像蛇皮一樣伸出在遮篷外。

“塔茨伯利先生嗎?”在舷梯口一個青年軍官說。

“上將向您致意,先生,請跟我來。”

他們走到行列的最前面。上將的個子小得出乎意外,白制服上佩著包金的肩章。他伸出一只長滿短毛的小手。“非常高興。很喜歡聽您的廣播。”

他把他們介紹給排在他旁邊的幾個直挺挺的老人。他們裁剪得很漂亮的熱帶軍服露出了長著灰色汗毛的圓滾滾的膝蓋和胳膊肘;他們的軍銜都很高,是新加坡最高級的軍官。轟鳴的飛機打斷了談笑,一批接一批地從海面低飛而來,幾乎是穿過“威爾士親王號”的桅杆,然後飛到海濱上空。遠處的大炮發出隆隆的響聲。城市的另一邊,一團團白色煙云升上藍天。塔茨伯利朝上將喊道:“那些就是我們有名的海岸大炮嗎?”

“正是。是世界上口徑最大的。據我的拖靶船報告,打得非常准。氣勢洶洶地從海上逼近新加坡是不聰明的!”

“我很想參觀那些大炮。”

“可以安排。”

吵鬧的空中表演使他們不得不喊叫著說話。塔茨伯利向天上指指。“這些飛機呢?”

站在上將旁邊的是一個身穿皇家空軍制服的灰白頭發的高個子,眼角盡是皺紋,朦朧的眼中閃出驕傲的光芒。“佛迪比斯特式魚雷轟炸機和布來漢姆式轟炸機領隊。戰斗機是美國的水牛式。比不上我們的噴火式,可是也很好,比日本人現有的好。”

“您怎麼知道的,長官?”

“哎呀,日本飛機在中國被擊落過,你知道。”灰白的眉毛狡黠地拱了起來。“我們有介紹他們的書。確切地說,是第二流的。”

魯爾和帕米拉站在欄杆那邊一群笑容滿面的英國人當中,看著飛機。他從一個中國侍者遞過來的盤子中挑了兩杯酒。“上帝,帕姆,你父親跟高級軍官打交道確實有辦法呢。那個在跟他講話的是布魯克·波帕姆空軍上將,整個戰區的指揮官,遠東總司令。他們像老同學一樣在談話呢。”

“嗨,人人都想得到報刊廣播的好評。”

“不錯。而且他們知道他掌握受人歡迎的風格,是嗎?通篇語氣尖刻、清醒,到最後干脆變成拉迪亞德·吉卜林的口吻,每一回都這樣。為了上帝和帝國,嗯?帕姆?”

“那有什麼不對嗎?”

“呃,這可是好極啦。完全是背叛未來。可他既然相信這一套,當然不會在乎。”

飛機在遠處越來越小。帕米拉喝了一小口酒,順著巨大的甲板從船頭看到船尾。“要知道,菲爾,丘吉爾乘這艘船到紐芬蘭去的時候,亨利上校曾上船訪問過。現在我們在馬來亞海邊這艘船的甲板上漫步,而他則正在夏威夷指揮著和這一樣的龐然大物。真像夢境一樣。”

“你還常想到你的美國上校嗎?”

“這就是我上這兒來的原因。珍珠港是我的目的地。韜基知道這一點。”

魯爾扮了個鬼臉,抹了抹自己的胡子。“喂,我住在馬來亞廣播局長傑夫·麥克馬洪家

里。我們今晚都去拉福爾斯吃飯吧,好嗎?傑夫要見見你父親,並請他廣播。韜基會喜歡埃爾莎的。她是新加坡頂頂漂亮的女人。”

“那麼她的丈夫把你留在家里可就是個大傻瓜了。”

“嗨,親愛的,我決不會辜負主人的好客。”帕米拉拱起眉毛,輕蔑地撇了撇嘴,算是回答。“那麼,你們會來吃飯吧?”

“我倒沒什麼,可是我不能代韜基作主。”

後來,那個心情極高興的胖老記者欣然同意和新加坡頂頂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晚飯。“當然啦,老弟。好極啦,哎呀,空軍上將是個好心人。我將去參觀這里最機密的軍事設施。沒有不可以看的地方。我將寫我頂中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