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聖誕頌歌透過帶有醉意的大聲談話和鐵輪子的卡嗒卡嗒聲傳過來,有些刺耳。巴穆·柯比不喜歡俱樂部的專車,聖誕頌歌又叫他聽了難受,可是他需要喝酒。在這雪夜,這列快車一路怒吼著奔向華盛頓,車上的乘客再也沒有比他更陰霾滿臉的了。

羅達·亨利大概會到聯邦車站來接他。他感到一個饑餓者的高興,可是又對他這種饑饞感到羞愧。她是有夫之婦,她丈夫是個正在和日本作戰的戰列艦艦長。他跌進了情網以後,為了不能一錯再錯,曾經求她和他做個長久夫妻。她起初也動了心,但是後來卻縮回去了。經過了這番波折,再去偷情,那就不太光彩了——他現在就是這樣想著,情緒很低。柯比博士並沒有宗教上的禁忌或是道德上的顧慮;他是個嚴格的、正派的無神論者,是個老派的鰥夫。這種不自然的、不可告人的私情,也算是聊慰無妻之苦吧,但未免太糟糕了。他不得不有所節制,免得引起流言蜚語,可是他又有榮譽感,覺得自己像一個有婦之夫似的受到約束。現在他在旅途中,再不理睬那些富于引誘力的女秘書和女接待員——她們有時候把眼光投向這個個兒高大、臉兒削瘦、難看的、一頭濃密花白頭發的男人。他經常跟羅達通電話。帕格從珍珠港發來了海底電報:“身體甚健,戰斗剛開始。”羅達在電話中把電報讀給柯比聽,使他既高興又感到慚愧。他給帕格戴上了綠帽子,但是又喜歡、欽佩這個男人。干出這種事來,真糟糕透了。

不過柯比博士心事重重的根源卻是戰爭。從國際公法上講,美國已是一個交戰國,但是他旅行所到之處,只見這個國家由于輕浮、優柔寡斷、缺乏領導而陷于癱瘓無力——尤其是由于一個節日來到了:聖誕節,聖誕節,聖誕節!這一陣鬧哄哄的搶購呀,銷售呀,掛燈結彩呀,大吃大喝呀,伴隨著平·克勞斯貝那條甜嗓子沒完沒了的低聲吟唱,你就是不想聽,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年年冬至節照例都要來這一番熱鬧,假惺惺地算是慶祝耶穌聖誕;年年仲冬,全國上下照例都要狂歡一番,好像世上並不存在希特勒這個人,好像珍珠港還沒有人來碰過,好像威克島並不危在旦夕。在幸福牌香煙廣告上,只見一個樂呵呵的紅臉盤聖誕老公公,戴著一頂馬口鐵軍帽,還是很有樣子地歪戴著的,這形象叫人看了難過,但那就是全國的精神狀態。

在西海岸一帶,柯比發現多少有一些戰時的氣氛:歇斯底里的空襲警報,一陣短暫的人心惶惶,東一區西一區的燈火管制,從陸軍當局和民防系統來的混亂而互相抵觸的命令,日本潛艇炮轟舊金山的謠傳,與害怕日本的心理交雜在一起的美國必勝的盲目樂觀情緒。一路往東,連這點膚淺的戰時意識也淡薄下去了。到了芝加哥,戰爭已淡薄到成為喝酒時助興的話題了,或者成為一個發財的新途徑了。吃敗仗這個念頭誰也沒想到過。誰能打敗美國呢?一場大決戰正在莫斯科前方殺得難解難分——紅軍向德國軍隊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反攻,但對于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戴著馬口鐵帽子的聖誕老人倒是真實得多。

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管理機構、生產委員會、應急委員會,眼前像阿米巴那樣在華盛頓迅速增加。這些機構盡管亂作一團,也許終究辦了幾件事。那些軍營、海軍基地、船塢、飛機工廠的作戰能力也許在增長。柯比不太了解。他只了解他懷著失望的心情從調查全國生產放射性鈾的資源的巡視中回來。他看到有一家國家經辦的工廠,淹沒在雪片似的飛來的軍用品訂貨單中,正常的生產組合都被破壞了,即使科學家在理論上解決了核爆炸的問題,那些工廠也絕對造不出核武器來。到處都在哭訴:銅不夠啊,鋼材不夠啊,勞動力不夠啊,部件不夠啊,工作母機不夠啊;扶搖直上的物價,什麼也不懂的政府官員,任人惟親,腐敗成風,亂七八糟。他懷里揣著從華盛頓開出的來頭不小的證明書,去全國旅行;可是有成批的人帶著這種證明書在國內到處跑呢。他不能泄露他要調查的是什麼。即使他能這樣做(事實上他已稍許透露過一些口風),也幫不了他什麼忙。對于那些忙得焦頭爛額的工廠經理說來,原子炸彈正像宇宙飛船和時間機器一樣,屬于科學幻想小說里的東西。預告核子威力的文章早就刊登在科學雜志上了,甚至在《時代》雜志和《生活》畫報上也刊登過。可是人們無法領會這一未來世界的恐怖竟然降臨到他們頭上來了。

然而這是事實。

億萬年來,鈾一直在無害地衰變。人類發現放射性現象還不到五十年。大約有四十年,人們把這種放射性當作一種無足輕重的反常的自然現象罷了。跟著在一九三二年——在弗蘭克林·羅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同時登台的前一年,有一個英國人發現了中子,就是原子中不帶電的微粒。僅僅七年之後——在漫長的曆史中,七年只不過是百萬分之一秒罷了——在意大利、法國、德國和美國進一步打開(但還不是根本解決)原子內部的秘密之後,德國人證明了用中子轟擊鈾原子可以使之分裂,並釋放出從原始時代就存在著的巨大能量。

柯比在一九三九年參加了一個物理學家的會議,在會上傳開了一個使人寒心的消息——起初只是悄悄的耳語,到後來增強到一片喧嚷聲了。哥倫比亞大學有些科學家根據德國人的實驗繼續研究下去,證明了一個分裂的鈾原子平均放射出一個以上的中子。這就回答了理論上的一個關鍵問題:鈾原子內有沒有出現鏈鎖反應的可能?不祥的回答是:有此可能。這樣就打開了可供人應用的能源的新黃金時代。可是另外還有十分可怕的一面。還只四年前發現的一種同位素,叫做U-235,或是“放射性鈾”可以設想它一旦爆發,能以無可計數的級數,持續爆炸。但是有哪個國家能生產出足夠的純U-235來制造炸彈,在這場戰爭中使用?要不,在處理大量的、而不是實驗室里的小劑量的U-235時,會不會意外出現什麼自然界的可喜的情況,使得毀滅人類的整個計劃成為毫無殺傷能力的失敗,成為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事?對這些事天下沒有一個人目前能說得准。

因此目前的競賽是怎樣把那可怕的同位素分離出足夠的數量來制造炸彈。根據巴穆·柯比個人的感覺,以及他所能掌握的情報來說,一切都說明阿道夫·希特勒手下的科學家將會輕而易舉地在這場比賽中取得勝利。他們遙遙領先。英國的科學和工業已經焦頭爛額,再也不能全力以赴地去研究原子炸彈了。除非美國能夠趕在德國前面,納粹的那些設備精良的軍用工廠很可能會向那瘋狂的元首提供足夠的U—235炸彈來把世界上的首都一個個從地圖上抹去,直到有一天各國政府全都趴在他腳下為止。

這就是巴穆·柯比眼里所看到的放射性鈾的前景。如果將來果然不出所料,那麼其他的軍事計劃或是軍事行動又有什麼意義呢?人和人的關系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