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羅達·亨利穿著一件鑲著銀狐皮領子的黑色布料大衣,斜戴著小小的一頂灰色帽子,手戴灰色手套,在站台門口踱來踱去,其實這時候離火車到這還早呢。她這是在冒險:說不定會被人看到在這兒接他,但是他出差幾乎有一個月了,這次小別重逢肯定會有關鍵意義。柯比還不知道她曾寫信給帕格提出離婚,偷襲珍珠港的事件又打亂了她的安排,現在她正在迷迷糊糊地往後退縮。這一切如今都要由她來透露。

寫給帕格的那封信是一件顧前不顧後的事。接連幾件不如意的事叫羅達像一只受驚的貓似的直跳起來。首先,他從莫斯科寄來的關于“加利福尼亞號”的家信已到達了;雖然這是個好消息,但她擔心他接著會要求她到夏威夷去。巴穆·柯比遠不如帕格那樣能抑制自己的情欲,在她心中煽動起一片遲喜的情欲。她舍不得丟掉他。她愛華盛頓,厭惡國外海軍基地的生活。柯比就呆在這兒華盛頓,干他那一點也不透露口風的工作,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工作,她從來也沒問過;有他在身邊就好了。

可是帕格來信的當兒,她跟柯比的關系有些動搖了。他的工作叫他長期在外面南走北闖。他妻子故世的周年到了,使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又一次咕嚕著說是感到自己做了沒臉的事兒,二人還是一刀兩斷吧。有一回在飯店里吃飯,他講了一大通泄氣的話,真叫她吃了一驚,本來總是她帶著他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卻是她陪著他回到他的公寓中。也真有那樣倒楣的事兒,偏偏在門廳里面對面地跟梅琪和傑利·納德森碰上了。梅琪這張嘴是封都封不住的,而海軍人員的老婆們的小道新聞又具有世界上最迅速的通訊網。這不光彩的事兒只怕已吹到了夏威夷的帕格耳朵里去了!

事情糟到了叫人走投無路,一連整整三天,外面下著雨夾雪,她獨自一人呆在那有十二個房間的狐狸廳路老家里,柯比又出差去了,連電話也沒跟她通一個,她禁不住豁出去了。她心想,現在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她一生中也就只剩下那麼五年、八年風光了,再往後她就是一個干癟老太婆了。跟帕格一起過日子,已經索然無味。柯比是一個有勁的情人,是一個靠個人奮斗而發大財的人。他對她迷戀得像瘋了似的,而這許多年來,帕格看來已經沒有那股熱情了。也許這婚姻的垮台要怪她的不是,她大概不是一個好女人(她在寫信給丈夫的時候,這些想法從她的筆下透露出一些),可是這是千載一時的最後機會了。說到底,在海軍軍官中,離婚的事兒也是常有的;海軍的家庭搭起來又拆散,兩地分居的日子一長,有些就不免出事。講到這一點,梅琪·納德森的丑事兒也有一、二件在她肚子里呢!

那封信就是這樣發出去的。萬想不到,她這信寫得真不是時候,緊接著就是日本軍隊的偷襲,把羅達私下的種種小打算一齊炸個粉碎。羅達對于轟炸珍珠港所產生的反應也許並不值得稱道,但是合乎人情之常。在一陣震驚過去之後,她首先想到的是,現在戰爭爆發了,海軍軍官的前程大有希望,說不定一下子連升幾級。帕格·亨利如今在太平洋上指揮一條戰列艦,運氣又會來了,真是未可限量,他會成為——誰能說得准呢?獲得將領的軍銜那是不用說的;也許會當上海軍作戰部部長呢!正好在這當兒提出離婚,她會不會犯一個大錯誤,就像一個藏了二十年石油股票的華爾街人物,恰好在石油公司發現一片新油田之前一星期把他的股票全都賣了。

隨著這些實際盤算而來的是真誠的內疚,不該在這樣緊張的當兒打擊自己的丈夫。她還是愛他的,多少有些像她還是愛她那些已成年的孩子們一樣。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她就趕緊發了一份表示懺悔的電報,還寫了一封激動的短信,取消她提出的離婚要求,這就是他在“諾思安普敦號”上讀到的那封信。他的回信使她充滿了悔恨和得意,也使她松了一口氣;悔恨的是她使丈夫感到痛苦,這從他信中的每句話里都可以感到,得意的是帕格仍然需要她,這可叫她松了一口氣。

這樣,不可告人的情況已經讓帕格知道了,而他仍然少不了她。但是柯比又怎麼樣呢?在滾滾的蒸氣中,但見他大衣也沒穿,帽子也不戴,只顧撒開他的長腿,三腳兩步順著站台走過來;羅達只消向他望一眼,就知道這個男人也是少不了她的。她這樣不顧前後地豁出去,結果卻很好。天下的事怎麼能說得准呢!她站在那兒等待著,伸出了戴著灰色手套的雙手,睜大著一雙發亮的眼睛。他們倆並沒接吻;他們從來沒在公開的場合接過吻。

“巴穆,大衣也不穿一件?戶外是冰天雪地啊。”

“我在芝加哥穿上了長內褲。”

她向他淘氣而親密地瞟了一眼:“長內褲!有點兒麥金利總統的味道,親愛的。”

他們倆並肩走出摩肩接踵的終點站,只聽得廣播喇叭中客車班次的報道,平·克勞斯貝的高歌聲,鬧成一片。他們走出車站,外面是點點燈火的黑夜,柯比博士從漫天飛舞的雪片中望出去,說道:“好吧,好吧!國會大廈的圓頂沒有照明。准是真的在打仗啦。”

“噢,還有各種各樣的仗在打呢。鋪子里的東西已經緊張了。還有那價錢!”她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動作富于彈性而快樂。“我是個非常不愛國的囤積者,親愛的。你厭惡我嗎?昨天我買了兩打長統絲襪。比起三星期前,價格漲了一倍。把兩家商店中我的尺碼的絲襪全買來了!聽說絲綢全拿去做降落傘了,要不了多久,哪怕能買到尼龍襪子,也算是運氣了。哼!尼龍!尼龍襪子在腳脖子上會鼓起來,貼在肉上黏糊糊的。”

“帕格那兒又有消息嗎?”

“再沒有一言半句了。”

“羅達,西海岸那邊大家都在傳說,我們在珍珠港的戰列艦全都給炸沉了,‘加利福尼亞號’也在內。”

“我也聽說了。帕格的來信中也有點兒這種味道。真泄氣。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他會另有重用的。這是勢所必然的了。”

他們來到黑沉沉的停車場,柯比把他的手提箱往羅達的汽車里一扔。兩人一鑽進汽車,就接起吻來,低聲地講些親熱的話,他的雙手溜進了她的衣服里面。不過時間不長。羅達坐起身,開亮燈,發動了引擎。

“噢,聽說嗎,梅德琳來了,親愛的。”

“梅德琳?真的?來了多久啦?”

“今天下午她闖到我這兒來了。”

“她要住下去嗎?”

“誰知道?她咕噥著說要去當個海軍助理護士。”

“她的廣播工作怎麼啦?”

“我看她要不干了——嗨,真該死,你這白癡!”一輛紅色“別克”汽車突然從她前面的路邊竄出來,使她不得不馬上刹車,拼命轉動方向盤,把車子讓到一邊。“說真的,現在這世道,只要有錢,白癡也好買汽車!真把人氣壞了。”

這種發脾氣、破口罵人的事,在羅達是常有的。她的丈夫甚至都不拿它當一回事。但是巴穆·柯比卻是第一遭碰到,他聽了覺得有些刺耳。“呃,在戰時,市面倒好起來,沾光的人也多了,羅達。如今好事不多見,這好算是一樁吧。”

“也許是吧。我可只知道華盛頓變得住不下去了。”她的聲調還是那樣尖銳、那樣生硬。“給那些肮髒的、到處亂闖的外地人鬧得亂成一片。”

柯比沒接嘴,他心里在盤算著梅德琳在家的那個消息。羅達肯到他的公寓去嗎?她不大肯去,大樓里她有許多熟人。看來這次小別重逢,只落得興趣索然了——至少今天晚上是這樣。他的情婦是個有子女的媽媽,他只能遷就一些。

真實的情況是,羅達就是想借萬沒想到梅德琳會回家來,來幫助她度過這處境困難的一夜。梅德琳在家里真是件巧事,她趁勢可以把怎樣對付的問題,某些良心上的問題擱一擱,譬如說,她已經寫信給帕格,要仍舊跟他做夫妻,那麼她該不該還和巴穆睡覺呢?左右為難的羅達的一條辦法是:“如果可能,先不要干出什麼來。”現在有她的女兒在家,不要干出什麼來,倒是很容易。她輕描淡寫地提起梅德琳在家,表面上很隨便,內心卻十分緊張,不知道柯比對此會有怎麼樣的反應,這也使她方才對那輛“別克”發了一通小脾氣。她天生脾氣不好,但是在柯比面前發脾氣,以前卻是不能想象的;逢到要發作的當兒,她就咬住自己的舌尖,硬是把火氣壓下去,讓臉上保持著笑容,說話的聲音仍是甜蜜蜜的。看到他的反應和帕格一模一樣,她感到又好玩又松了一口氣;他只勸說了一句,就再不說什麼了。他也是同樣好打發的。

他們的車子沿著草坪那一邊開過已熄了燈的白宮,草坪上有一株聖誕樹,四周圍著一群瞧熱鬧的人。“我想你大概知道丘吉爾正在白宮里吧,”她高高興興地說,感到沉默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丘吉爾本人來了。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呀,親愛的!”

“一個什麼樣的時代!真的。”他回答道,心里十分不得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