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5)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亞把他的稿子廣播了。帕米拉在麥克馬洪家客舍里聽到了這一廣播。菲利普·魯爾,一條胳臂裹著吊帶,正在那里臥床養傷。他那只手又開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個星期。在正屋里,麥克馬洪夫婦和他們請來吃飯的賓客並不想聽她爸爸的廣播。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頓有好幾種美酒的豐盛晚餐之後,他們圍著鋼琴唱起聖誕頌歌來。茫茫的黑夜,大雨嘩嘩地潑下來,附近紅樹林里牛蛙發出一片低沉的鼓噪,但是在小屋里的帕米拉還是隱隱約約聽得到飄過來的歌聲。她正坐在緩緩旋轉的大電風扇底下,風吹動了她的頭發,她的薄薄的長裙子也在不停地飄動。從收音機的度盤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許只抵得上燭光的一半)給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桔黃色。雨水從開著的窗子外濺進來,淡淡的雞蛋花香味也透了進來。

收音機的接收情況良好,廣播稿幾乎原封未動。那位虛構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島北岸沒有設防了;他說,這防線需要“十萬火急地予以加強”。也不再指責皇家空軍只知道設立飛機場,卻不管這些飛機場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結束時撇清自己和這事的關系,語氣更其強烈。

“為了這篇報道,值得費那麼大力氣嗎,菲爾?”帕米拉問道,把收音機的聲音壓低下去,卻讓度盤上的小燈繼續亮著。

他抽著一支煙,臉上的深深的皺紋顯示出一種辛酸、譏嘲的神氣。他氣色好多了。魯爾身強力壯,不消幾天休息,就擺脫了那一陣陣的壞脾氣。“有點兒賣弄小聰明。這個癡癡癲癲的怪老頭兒在廣播里聽來,倒活像本人說話的口氣。誰也不會認真對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是不會理睬它的。”

“韜基不這麼干還能怎樣呢?”

“我說不上來。它總算通過這一關,拋了出來,已經叫我吃一驚了。”

“菲爾,新加坡會失守嗎?”

魯爾的笑聲很難聽。“親愛的,我怕免不了。你會責備總督,或者責備布魯克·波帕姆,責備達夫·古柏,甚至責備丘吉爾,都是白搭。情況就是這樣:總崩潰。無可救藥了,整個機器都鏽掉了,部件都一個個掉下來了。在北方,根本就無人領導。弟兄們是要拼一下的。他們想辦法要拼一下,就連印度軍隊都要拼一下。誰知道從新加坡接二連三地發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後退啊,撤離啊,退卻啊。我看到弟兄們拿著命令哭了起來。坦格林俱樂部里那幫土皇帝是沒有人性的,帕姆。他們只是玩兒完了的廢物。他們害怕日本軍,他們也害怕我們自己的亞洲人。說起這一點,由歐洲的白種人來統治亞洲,這種事實在始終是再蠢不過了。這種事是長久不了的。現在這局面要結束了,為什麼要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樣能從新加坡脫身出去呢?”

“噢,你能走掉的。日本軍還遠著呢。有幾艘船准備好把白種婦女和兒童撤出去。你知道,他們在檳榔嶼就是這樣辦的。他們把歐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丟下亞洲人和他們的婦女兒童去面對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嗎?事後達夫·古柏在廣播中宣布:檳榔嶼的全體居民都已脫險!他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帕米拉。對于達夫·古柏說來,亞洲人只是生長在檳榔嶼的一種動物罷了。現在正引起了強烈的反應——關于當時發生的事和他所說的話。我看亞洲人才一點不在乎誰來做這兒的主人呢。也許我們比起日本人來手段溫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種。亞洲人與其忍受輕蔑,甯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談美國派遠征軍來救我們,你相信嗎?”

“這是一廂情願,空想罷了。美國沒有艦隊。艦隊都沉沒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發生的事誰都不了解。”

“丹頓·謝普可知道。他們一共有八艘戰列艦,全都沉沒了。今後兩年(且不說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沒有美國的事了。給新加坡派救兵來,就像從瑞士派救兵來一樣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麼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臉埋在擱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臂彎里。

“帕米拉!什麼事?”她不回答。“噢,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國佬!我為你難受,大姑娘。丹頓當初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想起他來。帕姆,關于傷亡的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無恙,是有極大可能的。那些軍艦是沉沒在港灣內的,沉沒在淺水里。”

她還是一句話不說,一動不動。小屋外邊,只聽得雨聲、牛蛙聲和遠處傳來的合唱聲:

願上帝保佑,你們快快樂樂,

別讓什麼叫各位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