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燈光懨懨地閃爍不定。拜倫抹去臉上的海水——這是由于深水炸彈爆炸而從某處接縫里滲進來的,不過謝天謝地,縫總算沒有裂開!那軍士長從拜倫身上撐起身,嘴里嘰哩咕嚕地賠不是,可惜拜倫少尉耳朵聾得聽不見,仿佛里面塞了團棉花,隱隱只聽見埃斯特就在當頂大聲叫喚。“艇長,咱們在這個深度要出毛病啦。咱們淨挨打。何不升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給他來個‘旋浪花’?”

艇長在傳話管里大聲吼道:“勃拉尼,升到五十英尺!五十英尺!回話!”

“五十英尺!是,長官!”

水平舵手穩住艇身准備上升。雖然他們兩人都臉色鐵青,眼睛睜得圓滾滾地回過頭來看著拜倫,但他們的反應倒是既鎮靜又熟練。“烏賊號”升過深水炸彈形成的湍流,猛地來個急轉彎,搞了個“旋浪花”,把湍流搞得更加洶湧澎湃,來干擾回聲測距。水手們緊緊抓住手邊任何東西,拜倫手拐兒扣住梯子,在深度表上看出發電間一定還在發電。因為根據上升的角度和速度看來,時速達十海里之多。又響起了四下爆炸聲,震得甲板直搖晃;聲音雖然嚇人,不過很遠了。這一回操縱室里沒什麼損壞,只是水手們踉踉蹌蹌,東倒西歪,還有剛才震碎的東西啪啦啪拉地掉在拜倫的臉上。

“艇長,在五十英尺深處保持水平航行!”

“好極了。下面一切都沒問題嗎?”

“看來沒問題,長官。”德林格正使勁拉著發出火花的斷電纜。其他水手一邊晃著身子咒天罵地,一邊把掉在甲板上的儀表和廢物撿起來。

水下又傳來幾下炸彈的隆隆聲,一聲比一聲悶,一聲比一聲遠。隨著日本驅逐艦的脈沖信號換成寬頻帶:乒——!乒——!拜倫一顆心也怦怦直跳!當初在珍珠港操練,碰到搜索艦只發出悲鳴,承認線索中斷,只得恢複進行常規搜查,那就是潛艇勝利的時刻。而低多普勒回聲——聲調越來越低——說明驅逐艦已經掉轉方向,離開了“烏賊號”。

拜倫全身不由得感到一陣喜悅,就像剛才的恐懼那樣強烈,這是一股遍體舒泰的暖流。他們總算脫險了,他乘在一艘久經考驗的潛艇里!“烏賊號”好容易熬過了一場深水炸彈的襲擊!它吃足了苦頭,但終于擺脫了追隨不舍的敵艦。他曾經讀過的一切有關潛艇戰的文章一下子都黯然失色,只是一堆枯燥無味的空話而已。和平時期的操練似乎都成了兒戲。誰也形容不了一場深水炸彈的襲擊是什麼滋味,一定得有親身經曆才行。相形之下,他在華沙和甲美地經曆過的空襲正是小巫見大巫了。這才是真刀真槍地干呢,死神令人膽戰心驚的獰笑,對任何一個戰士的考驗都是夠可怕的。拜倫·亨利耳邊聽到那艘驅逐艦以低多普勒回聲又發出寬頻帶的脈沖信號,不由得懷著喜悅的輕松心情,腦子里掠過這些念頭。

情況平靜下來了。標圖組又圍著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了。埃斯特和艇長胡班從司令塔下來觀看標圖紙。標圖上的軌跡一下子就聯起了兩條航線;驅逐艦直奔仁牙因灣的灘頭陣地,“烏賊號”則正朝相反方向行駛。

埃斯特松了口氣,咧開嘴笑著說:“我猜想敵人還以為咱們仍舊想開往登陸地區去呢。”

“我不知道敵人怎麼猜測,不過這點真是太妙了!”胡班又回過頭來對拜倫說,“好吧,到各個艙里去走一趟,勃拉尼,讓我全面了解一下損傷情況。”

“是,長官。”

“再跟艇上人員聊聊。看看他們情況怎麼樣。我們聽到艇尾魚雷艙里有人拼命叫嚷進水。說不定有個閥門松開了一會兒怎麼的。”

艇長說話聲調鎮定自若,處處顯得十分自然,然而身上總有點異樣。難道是刮掉了胡子的關系嗎?不,不是這個。拜倫揣摩,異樣的是他的眼神;盡管仿佛由于疲勞過度而出現兩個黑眼圈,這對眼睛倒是顯得更大更亮了。現在胡班臉上這對棕色的眼睛最最神氣,機靈活潑,目光炯炯,流露出關切的神情。當頭兒的可體會到了他這副擔子的分量啦。一壓上擔子,任何人的頭腦都會清醒起來。拜倫走出駕駛室時,“夫人”埃斯特一邊把一支哈瓦那雪茄的煙

頭舔舔濕,一邊對他擠擠眉。

每間艙房總有些小毛小病或機件失靈的事故上報,譬如鋪位搖來晃去地吊著啦,燈泡震得粉碎啦,桌子翻倒啦,水管堵塞啦等等。不過在這次打擊下,“烏賊號”居然顯得特別富有沖擊韌性;這就是拜倫看到的全部情況。作戰少不了的東西沒一件損壞。艇上人員的情況可是另一碼事了。有的嚇得臉無人色,有的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樣的人都有,不過整條潛艇的氣氛是灰心喪氣的;盡管大家議論起這場恐怖來用了不少汙言穢語——有一間艙房里還有屙髒的褲子,弄得臭氣沖天——其實這麼灰心喪氣倒也不見得是挨了深水炸彈轟炸的緣故,而是因為發射的魚雷沒有打中。他們白白挨了揍。在操練中成績門門優良,如今落得這個下場,真叫人心里別扭。艇上人員開慣了順風船。有些水兵竟敢對拜倫嘀咕,嗔怪艇長測位遲緩,發射匆促。

拜倫收集彙報回到軍官室,埃斯特和胡班已經在埋頭搞一份附在戰報中的略圖。艇長正在描繪他那場攻擊的示意圖,用橙色墨水畫敵艦的航跡,藍墨水畫“烏賊號”的船跡,紅墨水畫魚雷的軌跡。胡班的示意圖一向夠得上做作戰教材的典范。“他媽的,‘夫人’,當時我明明看清魚雷的軌跡,”他一邊用墨水筆和直尺劃線,一邊愁悶地說。“那些新型磁性雷管有毛病。老天在上,我在作戰日記和戰斗彙報里都要這麼寫明。哪怕為此絞死我,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咱們的射程很長,可是咱們一切都計算得絕對精確。魚雷的軌跡明明直通第一艘敵艦和第三艘敵艦的水下部分。按說這兩艘敵艦應當被一炸兩段。可魚雷根本沒炸響。”

“趁沒接班,你最好先核對一下標圖。咱們正開往海灣口呢。”埃斯特順口對拜倫說。

“海灣口?”

艇長聽出他納悶的口氣,那對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那還用說。眼前整個登陸地區都處于警戒狀態,防止潛艇騷擾,勃拉尼。咱們在那兒什麼都于不成。倒不如上海灣口還可以撿點大便宜呢。”

“是,艇長。”

胡班低下頭去繪圖,埃斯特從他的頭頂上又怪模怪樣地擠擠眼。這個含意是清楚的,但拜倫卻覺得不是味兒。“烏賊號”的作戰任務就是不惜冒任何風險,阻擋日本人在灘頭陣地登陸,眼前只有這麼辦才能證明它二十年來養精蓄銳、練兵備戰決不是白費工夫。他們拿餉銀就是為了執行特別冒險的任務!拜倫心里料定,一旦脫離敵人進攻的地區,胡班必然會迂回航行,去襲擊運兵船。這可是潛艇露一手的時刻,也是當初建造潛艇,配備人員的原因。現擺著一條完整的潛艇,艇上仍然裝載著二十枚魚雷,布朗奇·胡班卻謹慎其事,振振有詞,偏偏放棄潛艇原來的作戰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