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那你認為蘇聯決心堅持到底嗎?”阿謝爾博士問,他身材胖墩墩的,一頭濃密的花白頭發,很大的鷹鉤鼻。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張疲憊得要命的臉耷拉在胸前。

斯魯特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則想不到這回人家竟會請他吃飯,二則眼看阿謝爾家這副闊綽的排場,他就已經感到惶恐不安了。他們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邊瓷器。方格板壁上掛著兩幅馬奈的畫,在小天窗透進來的道道光線下發亮。塞爾瑪隔著桌子對斯魯特莞爾一笑。“爸爸,你別想從一個外交家嘴里掏出一句干脆的話來。”

她的座位一邊是個教士打扮的紅臉神父,他正暢懷大吃大喝,一邊是個皮包骨的瘦高個兒英國老頭,鼻子上長著個難看的疣子,上菜時他只要素的,可又幾乎碰也不碰,就擱在那里了。賓主共有十人,除了塞爾瑪之外,斯魯特一個也不認識。塞爾瑪的哥哥是個頭發早禿的小個子,他和他父親都戴著室內戴的黑便帽。萊斯里·斯魯特走了這麼多地方,可從沒跟戴著便帽的猶太人同桌吃過飯。

塞爾瑪的母親碰了碰斯魯特的手。她的纖指上戴著兩只大鑽戒,閃耀著紅光和青光。“可你是剛從莫斯科來的。務必請你給我們講講你的印象吧。”

“說起來,我十一月份離開的時候情況最糟糕。此後多少有些起色。”

斯魯特說得順口,就不知不覺地獨個兒說開了。他談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況:《真理報》上隨著報捷的大標題剛剛刊出將領的照片,膽小的官員就源源不斷從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來,糧食供應有所改善,空襲次數日益減少,一隊隊沒刮胡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國人在紅軍手提機槍的押送下,在高爾基大街的雪地里行進,一邊還用破破爛爛的袖口擦著鼻涕。“俄國人管這些家伙叫‘冬天里的德國佬’”,斯魯特說,聽的人都哄堂大笑,臉露喜色。“不過目前是一月中旬。德國人雖然稍微失利,希特勒卻依然盤踞著俄國西部。大反攻看起來將近尾聲了,大家應當盡量樂觀才好。只是俄國人的干勁、愛國精神和人多勢眾倒確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謝爾博士萎靡不振地點點頭。“對,對,不過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重工業,蘇聯怎能繼續打下去呢?”

“一九四一年他們打敗仗那時節,他們把工廠都搬到烏拉爾山脈後邊去了。這真是項超人的工作。”

“斯魯特先生,希特勒的工廠可不必搬動啊。這些工廠都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一直都在穩步生產出大量武器。只等來年春天解凍,泥濘干燥了,他就會發動一次大規模新攻勢。你說那些內遷的工廠能給俄國人生產足夠的武器嗎?”

“俄國人還能得到《租借法案》的物資。”

“不夠,”英國老頭喝道。“他們不夠,英國也不夠。”

阿謝爾悲哀地說:“我擔心的是,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拿下高加索,而列甯格勒和莫斯科還是和外界隔絕的話,你可不能排除人家單獨媾和的可能性啊。”

英國老頭說:“正如列甯在一九一七年所干的那樣。共產黨人一轉眼立刻就會出賣盟友,他們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

塞爾瑪的母親說:“那麼一來,俄國的猶太人就完蛋了。”

神父本來在窮凶極惡地對付半只鴨子,忽然住了手,一對小眼睛朝斯魯特瞟了一眼。“目前俄國的那些猶太人是怎麼個情況啊?”

“在德國後方的嗎?大概很糟糕吧。別的地方嗎,還算過得去。當局把他們當牲口似的趕來趕去,不過俄國多多少少也是這樣對付每一個人的。”

從俄國和波蘭傳出來的各種說法是真的嗎?“阿謝爾博士問。斯魯特沒答理。“我指的是大屠殺。”

四座都向他投來嚴峻的眼光。

“這類事情是很難核實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戰爭時期嘛。那些地區禁止外界的新聞人士進出。連德國的也不准。大屠殺的受害者開不了口,殺人凶手當然不肯談。”

“醉鬼酒後吐真言,德國也有愛喝酒的人。”塞爾瑪說。

阿謝爾太太又碰碰他的手。這個年近花甲的女人,頭發里夾著幾綹銀絲,皺紋密布的臉龐清服秀麗,一身長袖黑禮服直扣到脖子,在在都賦予她一種雍容華貴的美。“你為什麼說在德國後方的情況很糟糕?”

“我離開莫斯科前看到過一些檔案材料。”

“哪類檔案材料?”神父馬上尖銳地發問。

斯魯特越來越不安,躲躲閃閃說:“不外乎是些人們聽說的那種吧。”

那英國人清清嗓子眼,用指關節敲敲桌面,像含著口痰似的說:“斯魯特先生,伯爾尼就是這麼個飛短流長的小城市,你知道嗎?聽說你太關心猶太人,你們國務院就把你從莫斯科調到瑞士來了。”

“完全是無稽之談。鄙國國務院本身就非常關心猶太人。”

那英國人纏住不放說:“事實上,聽說你對美國新聞界人士透露了你的檔案材料,因此引起你上級的不滿。”

斯魯特無法圓滑地對付這下刺探,他只能說:“流言蜚語簡直不值得討論。”

接著大家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這時有個使女在每一個席位上放了本小小的祈禱書。阿謝爾博士父子都一本正經地用希伯來語念了一段禱詞,這當兒,斯魯特感到尷尬,就順手翻著德譯本的祈禱文。等到男女賓客分別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時,塞爾瑪在一條過道里攔住斯魯特,伸出兩臂摟住他。她身上那件黑絲絨緊身胸衣半掩半露著一對漂亮的乳房,比娜塔麗的略小一些。她四顧無人,就依偎著他,在他嘴上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