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斯魯特用拳頭捶著寫字台。“得了,閣下,我看哪,這份文件是一個地下德國的人、自由德國的人複制的。我看他是冒著嚴刑拷打、死亡威脅和暴露他那個反納粹組織的危險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個袖珍影印機帶進絕密檔案室,他心驚膽戰,匆促從事。複印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還不是同樣冒險嗎。今天在德國,你要不簽一張能送你上絞架的收據,諒你連這種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紙也休想買到。”

“你是個熱心的辯護士,老兄,”范·懷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這玩意兒注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絕密報告經過正式成文,批准,油印,歸檔,偷偷複制再秘密運到伯爾尼,這一切都不到三個星期?不,萊斯,我對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吶,奧吉,”斯魯特氣炸了。“別再使用同情心這個混賬字眼啦!這種文件當然會火速送到外界來的!這文件講述的一樁罪行,人們簡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欽佩你的同情心,萊斯,”范·懷南格柔聲答道,“且讓我講個小故事給你聽聽。在佛羅倫薩,有份文件傳到我手里,也是用這一套特務活動的方式,內容涉及意大利的絕密作戰計劃。從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像這份那樣粗制濫造,完全無懈可擊。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出是偽造的。我這樣說了。可是,我們駐羅馬的大使館竟信以為真,把它交給了英國人。瞎,他們仔細分析了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來滿紙荒唐,目的在于把他們的整個北非戰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兒才是精心制作的,而這個嘛”——他用軟綿綿的手指對這影印本揮揮——“是一個低級笨蛋的作品。”

“行了,奧吉,多謝多謝。”比爾·塔特爾說。

三等秘書滿臉堆著笑容,客客氣氣,甚至含著歉意,把煙斗一揮,站起身來就走了。

塔特爾把轉椅轉過半圈,叉起手指抱著後腦勺。“抱歉,萊斯,我同意奧吉的看法。那玩意兒是毫無知識的人的荒唐空想,拼湊成一個恐怖故事,搞出一個一文不值的假情報。”

盡管斯魯特早就料到范。懷南格會有什麼反應,可是塔特爾說出這番話來,倒真叫他大吃一驚。“請問你為什麼這樣說?”

塔特爾正在點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咂著,然後拈著雪茄朝文件夾揮揮。“就說鐵路運輸那一點吧。自從我到這兒來,我一直在收集有關歐洲鐵路的情報。馬歇爾將軍叫我干的。我認識喬治很久很久啦。我給他送定期的情況簡報。在歐洲的德國占領區,所有的車皮都辦不了這事。萊斯里,你這里牽涉到由一個已經處于困境而且每況愈下的鐵路系統來運輸幾百萬、幾百萬老百姓的問題。希特勒光是運送他的軍隊、給養和外國勞工就搞得焦頭爛額了。車站里堆滿了糧食啊,燃料啊,坦克啊,還有炮彈啊,這類必不可少的物資。整師整師的官兵干坐在側線上,因為火車無法運送他們上前線去,英國人又把他們的機車廠和鐵路調車場炸得一塌胡塗。情況不會好轉,只會越來越糟,明白嗎?因此,這麼一個周轉不靈的鐵路系統怎能來回運送遍布全歐洲的一千一百萬人,實行什麼瘋狂的大屠殺計劃呢?”塔特爾搖搖頭。“這真是癡人說夢,胡說八道。偽造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鐵路情況。可惜他沒做些調查研究。”

公使發表這番長篇宏論的時候,斯魯特盡咬著他那熄了火的煙斗,頹然倒在扶手椅里,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閣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猶太人,容我答辯嗎?”

“要說就說吧。”塔特爾咧開嘴笑笑。

“就是這事根本不用這麼大費周折。只要在整個西歐撒下網,用扇形包抄的辦法來個一網打盡”——斯魯特張開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形——“把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荷蘭、比利時、法國,接下來是意大利和巴爾干國家的猶太人,統統掃到波蘭和俄國淪陷區去。這些地方紅十字會和新聞界都進不去。跟自由地區的居民又離得遠。都是落後地區,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而且反猶主義猖獗。不過,閣下,大多數猶太人都已經在波蘭和俄國滄陷區了。這就是最要緊的一點。即使要搬動的話,他們也用不著搬多遠。從西歐運送猶太人決不會增加鐵路負擔。西歐沒有戰事啊。”

公使抽著雪茄,睜開那只好眼睛盯著斯魯特。“你打算怎樣鑒定這份文件的真偽呢?”

“你認為要怎樣鑒定才算數呢,閣下?”

“問題就在這里。這樁混賬事情我一點也不信。我說鐵路運輸問題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這檔子事。辦得到的話,搞個鑒定來,同時還要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

“一定辦到,閣下。”

“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可並不是說把它交到,比方說,美聯社記者的手里啊。”

斯魯特滿臉火辣辣的,答道:“保證不讓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發表出去。”

“那好吧。”

斯魯特帶了文件夾回到辦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受了挫折,心里老是想不開,連嘴唇都發抖了,就埋頭看起公文來,午飯時間也不休息。三點鍾光景,一個秘書探頭進來問:“你見不見吉恩·赫西博士?”

“當然見。”

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擻地走進門來,他是個正派人,小個子,愁眉苦臉的,長著一簇紅色的山羊胡子,斯魯特早在華沙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們有時下下棋,下棋時赫西曾用斯賓格勒的口吻對歐洲人的精神破產深表憂傷。“唉,我到錫耶納去過啦,我見到了娜塔麗·亨利太太,”赫西嚓的拉開公文包說。“是個漂亮女人,猶太人,對嗎?”

“對,她是猶太人。”

“嗯!”他眼光朝旁邊一瞟,捋了捋胡子,同時裝出一副色迷迷的輕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給她了。這是她的回信。”

“謝謝你,吉恩。其他那些新聞記者怎麼樣?”

“無聊透頂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這點來說,我真羨慕他們。我這就要向你們的公使去報告了。照交涉的發展情況看,這些記者可能在三、四月間出來。”

斯魯特鎖上門,撕開信,在窗口對著幾張黃信箋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