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親愛的好斯魯特:

哎呀,收到來信真是喜出望外!趁著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倫在外面檸檬房里喝茶,我趕緊把這封信打出來。

首先向你報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說來真怪,我們在這里竟過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茲密爾號”,就憂心忡忡。我們差點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萊斯里!一個認識埃倫的德國外交官把我們拉下船,用汽車送我們到羅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可是他把我們從大難中救了出來,也可能是從死神手中救了出來。英國廣播公司對這事的經過並未大事渲染,不過看來在土耳其人勒令“伊茲密爾號”離開伊斯坦布爾以後,這艘船就失蹤了。天吶,這艘船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知道嗎?這里的消息真閉塞!我想起這事就心有余悸。什麼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應當感到欣慰才對,但我一直在想著那些人。

我們看到屋子完整無損。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鋪起被單,生上火。我們就安頓下來了。瑪麗亞和托馬索還完全照往常那樣干著活。天氣寒冷,不過晨霧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飯店里走不掉的那幫人才使我們想起了戰爭。他們到這兒來吃飯,一次來一、兩個人。警察對此很客氣。不少記者、家眷、一名歌唱家、兩位牧師——古里古怪的一幫人,日子過得厭煩死了,多半都灌飽了托斯卡納酒,喝得爛醉,滿肚子荒唐無聊的牢騷,不過情況很好。

哦,天吶,我簡直無從說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剛走出房這工夫,我竟哭了。這兒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爾尼——相隔這麼近,為爭取我們的自由而奔走!我還沒喘過氣來呢!

唉,一下子只能說一件事。我還是趕緊把我腦子里想得最多的事先給你說說吧。

斯魯特,埃倫正在打這個主意,不管打不打仗,決定留在這兒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們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親貴族。對我們來說,奇怪的是這完全像和平時期一樣。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許他到佛羅倫薩郊外伯納德·貝倫森的府邸里去吃飯——你知道嗎,貝倫森就是那個年高德劭的美國藝術評論家。嘿!貝倫森竟對埃倫說他不想離開。他年紀太大了,動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還是住下不走,聽天由命。貝倫森也是個猶太人——像埃倫一樣,勉強稱得上個猶太人吧。埃倫回來時腦子里也這麼胡思亂想。如果貝倫森能呆下來,他為什麼不能呢?至于我呢,當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說過,伯納德·貝倫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權力的社會關系。他為億萬富翁、王公貴族、國立博物館、巨頭大王鑒定名畫。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護。這些對埃倫一點都沾不上邊。他老大不情願地勉強承認這一點。可是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風濕病越來越不見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車長途旅行,加上橫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說不定就此落得個殘廢。他已經動手寫他自命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後一部”是關于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運動的。這本書開頭寫得很順利,要知道這本書把我們兩人都忙壞了。

不過他顯然無法想象一旦我們統統走了,他會落得個什麼樣的苦境。他一個人與世隔絕這種日子可不好受。萬一他病了,就會落到敵對的外國人手里。他是在敵人的國土上呢!這就是他不願面對的殘酷事實。他說墨索里尼向美國宣戰是封住德國人嘴的一出喜劇。反正事無大小他都有話說。

他有條備而不用的錦囊妙計,心滿意足地抱著不放,萊斯里。原來埃倫在二十多歲時鬧了一段小小的風流韻事,結果一場空,其間一度改信了天主教。這件事你知道嗎?他很快就放棄了,不過也沒再恢複原來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話。他有個在梵蒂岡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國皈依天主教證件的複本,把複本給了他。埃倫現在把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當成他的護身符和擋箭牌。他搞到了這些證件可真倒了大黴啦!

要知道他熟讀了《紐倫堡法令》。具體內容如何我不清楚,不過據說對德國猶太人來說,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區別對待,也許這只對一半猶太血統的人有效。總之,埃倫說他對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國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寶貴的改信宗教的證件,加上美國新聞記者的身份,他才不擔心呢。一句話,他只有幾年好活啦,他惟一關心的事就是寫作,而他在這兒寫作條件最好。

我求你勸告埃倫打消這個念頭。可能他會聽你的話。我對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對我抱著歉意,千方百計想安慰我。他立我為他全部財產和版權的繼承人。埃倫為人深謀遠慮,大小也算個財主。可是我仍然對他很惱火,而且極為擔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嗎要為埃倫如此煩心。這畢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歲月里,日子過得糊里糊塗,我操心的只是談情說愛,別鬧出笑話來(天吶,當時我多年輕啊!),跑來幫他工作無非是想跟你接近一點。那時我簡直一點也不了解他。如今我的命運跟他的命運

可息息相關了。我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母親,人不在我身邊,心也不在我身邊,遠在萬里之外,盡管天下大亂,她卻在邁阿密海灘打打卡納斯塔牌,參加參加哈達薩的會議。我叔叔看來幾乎是我惟一的親人,僅次于路易斯而已。跟埃倫相比,拜倫本人只是一個沒有血肉的概念,一個光輝燦爛的回憶而已。我對你的了解,甚至比對自己孩子的父親的了解還要深呢。

啊唷。我聽到埃倫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聲音了,我得結束這封——

好斯魯特,親愛的人兒,你簡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當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給你時,你不娶我,真是個大傻瓜。我當時多愛你喲!唉,事情往往只發生一次,過後就煙消云散,成為過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遠變了樣,人們只要早些明白這點就好了——得了,這篇匆匆塗下的胡言亂語有什麼用啊。親愛的,請你替埃倫想想有什麼辦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過至少臉上還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愛嗎?

愛你的



斯魯特坐在書桌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快照,把心目中的塞爾瑪·阿謝爾同這個穿著普通家常衣服、懷著抱著一個漂亮娃娃的年輕女人相比。塞爾瑪多麼相形見絀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啦。當你失去一個情人的時候,應該就像拔掉一顆牙那樣,短短一陣子劇痛,痛定之後,牙洞立即就愈合了。人人都經曆過這等事。可是娜塔麗·傑斯特羅雖然一去不複返了,卻還像一個撩人心弦的嬌娘那樣迷住了他。單單看一眼這封信就給他一種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覺。唉,她就用這種黃信箋,用這架y字字面已磨損的雷明頓打字機,向他傾吐了多少熱情洋溢的心里話啊!一去不複返了,那種如火如荼的愛情,那種人生難得一回逢的大好機會,全都一去不複返了!

盡管通過外交途徑,要向她發出封信也怕得花上兩個星期,他還是放下工作,給她寫了一封三張紙的回信。向娜塔麗·亨利傾吐衷腸本身是一項真正的樂趣,盡管帶著點令人灰心喪氣的味兒。然後他給傑斯特羅寫了一封短信,告誡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計劃。他撕掉了一份草稿,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猶太人大難臨頭的“新材料”。他不想讓娜塔麗白白嚇一場。公使叮嚀過他在文件沒有鑒定真偽之前,必須保密,這番呵責也使他深為不安。

可是該怎樣來鑒定真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