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4)

“新加坡沒有淪陷——”

“哦,那是日子問題,”貝克插嘴道。“或者是鍾點問題也未可知。英國人在亞洲可完蛋了。”

“咱們正視一下這問題,”傑斯特羅說,“日本人是亞洲的本地人,歐洲人可是外人。俄國的戰線相持不下。大西洋戰線又是相持不下。講和無論對世界,還是對美國,當然還有對猶太人,都是最好的事情。總比進行一場報複性的消滅窮國的五年聖戰更加順天應人吧。我想如果我們調動我們所有的工業潛力,是打得垮他們的,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已經顯示他們的能耐了。霸權可以分享的嘛。英法經過幾世紀的流血爭奪,懂得了這樣做。到頭來可就不得不同俄國人分享天下。戰爭拖得越長,納粹後方猶太人的處境就越慘,親愛的,如果我們當真打垮了德國,結果只會打出一個蘇維埃歐洲來。難道這一點如此順天應人嗎?為什麼我們不應當希望這場血腥的狂暴行動趁早結束呢?如果一旦真的結束了,那麼我白白把自己整個一生的老窩連根拔掉豈不荒唐可笑?可話又說回來,沒有我跟著你,你是不肯走的,那麼我就走吧。我從來沒二話。不過我不是一個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考慮留下來的老糊塗,我不容許你再用這口吻跟我說話,娜塔麗。”

她沒答理他。

“亨利太太,我看你叔叔對戰爭的高見真是透徹,發人深省,他賦予了這場荒謬的大屠殺一個主題、一個目標和一個希望。”維爾納·貝克激動地說。

“真的嗎?同希特勒媾和?希特勒說的話,誰信得過?希特勒簽的文件,誰信得過?”

“這問題並非解決不了的。”貝克不動聲色地答道。

“對極了。還有其他的德國人哪。甚至還有其他的納粹分子,”傑斯特羅說。“暴君的皮可不是鋼板做的。曆史這樣告訴我們。”

“教授,我除了跟自己兄弟之外,有好長時間沒這樣推心置腹地談話了。”維爾納·貝克的眼睛對著傑斯特羅異樣地閃閃發光,聲音也顫抖了。“我將裝作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話。不過,你是我衷心信賴的好老師,我要告訴你,我跟自己兄弟不止一次地討論誅戮暴君的道德問題,一直談到天亮。”

“我這該去喂孩子了。”娜塔麗站起身,維爾納·貝克也一躍而起。

“亨利太太,容我感謝你請我吃這麼豐盛的飯菜,我有好幾個月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

“啊呀,我們保住性命恐怕還多虧你呢。這點我可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她對她叔叔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徑自打斷話頭,匆匆離開房間。傑斯特羅站在敞開的窗子前,一頭稀發隨風飄拂,臉上給月光照得陰影重重。

“教授,你對戰爭的論述使我大為震動,你這番話像修西狄底斯一樣精辟。”貝克博士說。

“唉,維爾納,這只是氣頭上說的話罷了。可憐的娜塔麗。哪怕做母親的動物也為自己的娃擔心呢。這些天來跟她真不大好相處。”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回了國,我倒要勸你寫本篇幅短小的書,發揮這些見解。寫一本像《最後一場賽馬》這樣的書,就是你哀悼簽訂了凡爾賽和約的歐洲那篇短小精悍的絕妙挽歌。”

“哦,原來你看過這篇東西,”聽上去傑斯特羅有點受寵若驚。“耍弄筆杆子的小玩意兒罷了!”

“不過你對戰爭的那番遠見真絕!像你這樣一個人,一個人道主義者,一個猶太人,竟這樣通情達理地談到日本問題,談到德國革命問題,多了不起啊!甚至提出‘分享霸權’這種才華洋溢的說法,認為這樣做可能比五年相互流血殘殺更加可取!這話真激動人心。這話叫人對人類之間可能存在兄弟情誼這點恢複了信心。這對猶太人的精神是多麼意味深長的頌揚啊!”

“你過獎了,可我對這場該死的戰爭什麼東西都不寫。我要趕寫馬丁·路德。得了!咱們臨睡前喝一杯吧!”

“好。讓我打個電話叫我的車子來接。”

貝克打了電話,傑斯特羅呢,在矮腳酒杯里斟了兩杯,比平時斟得更滿。他們站在敞開的窗子前喝著,閑扯著窗外的景色和錫耶納這種幽靜的美。“我理解你為什麼不願離開此地,你在此地有一個小小的私人樂園。”貝克說。

“是啊,我在此地過得很愉快。”傑斯特羅的情緒大為好轉了。“白蘭地幫我捕捉了不少難以捉摸的主題和思想。”

“教授,你願意考慮上羅馬去,同中立國家的新聞記者談談嗎?光同中立國家的。戈培爾的宣傳人員也好,蓋達的雇傭文人也好,一個都不要。”

“有什麼用處呢?”

“你對戰爭的看法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這些看法別出心裁,大氣磅礴,英明睿知。這些話能造成極大的影響。老實對你說”——這個外交官的聲音低下去了——“德國那些善良的人士聽了會深受鼓舞。”

傑斯特羅捋捋胡子,笑得臉上都深深打起皺來。“未必吧。我只是個起碼作家。”

“哪兒的話。你有新聞價值。除了你之外,只有貝倫森和桑塔雅納在意大利獨裁政權下生活得這麼久。這點我勸你好好想想。”

“這怎麼成?我一回國,就要被人拿來示眾啦。”一輛汽車轆轆地開進車行道,就是外交官來時坐的那輛銀行公用的大轎車。“唉,你這就要走嗎?”傑斯特羅說。“真可惜,我倒想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書房呢。”

貝克從窗口探出身子,跟司機簡短地說了句話。傑斯特羅就帶他上樓到書房去,他們手里拿著酒杯,在書房里繞了一圈。貝克說:“哎喲,天哪,你私人收藏的基督教書籍那樣齊全,哪兒也比不上吧?”

“唉,哪里談得上呀!馬馬虎虎,可憐得很。可是——”傑斯特羅的眼光順著書架一一看去,他的臉色看來深為悲哀,“不瞞你說,維爾納,我一向沒有家庭生活。沒有子女。如果我的愛有所鍾,那就是這些藏書了。當然,桑塔雅納說得對,公共圖書館最好。然而呆在這間房里,對我來說,多少有點親切的——聽上去未免有點自作多情的味道——活著的感覺。這些書本跟我說話。書本的作者全是我的朋友和同事,盡管有些作者早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化為灰燼了。我離開這個別墅原不足惜,傷心的是扔下這些書,心里明白興許是這些書本的末日到了。”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走了,我能不能替你把書裝起箱來,捎到瑞士或瑞典去?戰爭總要結束的。那時你可以重新拿到手了。”

這雙憂傷的老眼露出喜悅的光輝。“我的好伙伴,你辦得到嗎?能行嗎?”

“我回到羅馬去打聽仔細了,再打電話告訴你。”

“哎呀,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實在我已經欠了你不少情啦。”

“請別客氣!你提拔我取得了博士學位。造就了我的一生前程。眼下我向你告辭了,多謝你今晚盛宴款待。傑斯特羅博士,我還要再來勸說你,把你那番先知先覺的見解發表出來,讓受苦受難的世人共享吧。我是好言相勸。”

“我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兒子,維爾納,”傑斯特羅調皮地說,“祝你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