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冒這種風險的是我,只是我一個人,”埃倫·傑斯特羅破口大叫說,說著把酒杯砰地放在桌上,連酒都灑了,“老實說,我對這個都感到膩了。維爾納是咱們的客人。你們母子倆還不全靠他救了才活著?不管怎樣,我從沒說過我不願走啊。”傑斯特羅猛一下子乓的推開一扇玻璃窗。一股冷空氣湧進屋里,一汪藍幽幽的月光射在東方款式的地毯上。他背靠著窗子站著,一只抖得厲害的手重新拿起了酒杯。“娜塔麗,你我之間一個關鍵性的差別就在于你簡直算不上猶太人。你對咱們猶太人的文化和曆史根本一竅不通,而且你也不感興趣。你居然不動聲色地嫁給一個基督教徒。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猶太人。我是個波蘭猶太人!”這句話,他是驕傲地瞪著眼說的。“我是個專門研究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只要我高興,我明天就可以恢複研究。我的全部著作關鍵就在我這身份上。我的神經末梢是觸角,對反猶主義可敏感呢,我和喬治·桑塔雅納呆在一間房里五分鍾不到,就看出他也有反猶主義情緒。用不著你來警告我做個猶太人要冒什麼風險!”他沖著貝克博士說:“你身上一根反猶太的骨頭都沒有。你替一個可惡的政權效勞,至于你應不應該替他們效勞,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也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一問題你我改天應當討論一下——不過——”

“教授,這問題對我來說,仍然是個很難兩全其美的根本道德問題。”

“我也這樣想。貴國政府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是不能原諒的。不過真遺憾,這回事追溯起來根子有多深啊!在阿基納斯的《總結》里就有反猶太人的規定了,這使你們的紐倫堡法律相形之下也變得溫和了。教會至今尚未否定這些規定呢!我們在信基督教的歐洲永遠是陌生人,是局外人,每當多事之秋,我們總是首當其沖,受難最深。在十字軍東征時期,我們臨到了這等事,在鬧瘟疫的年月里,也碰到了,大凡在戰爭和革命的年頭里,都碰到了。美國是現代自由人士的綠洲,自然資源豐富,有海洋做它的屏障。我們精明能干,我們工作賣力,因此我們在美國混得挺好。不過娜塔麗啊,要是你認為我們在美國不會像在德國那樣被當作外人,那太天真的就是你,不是我!如果這場大戰急轉直下,美國打了敗仗,就會比納粹德國更惡劣。路易斯在美國也就不會比在這兒更安全,說不定更不安全呢,因為意大利人至少還喜歡兒童,不太凶狠。這些都是你無法理解的簡單真理,因為你身上的猶太血液太少了。”

“胡扯!完全胡扯!”娜塔麗回擊道,“納粹德國是曆史的畸形怪物。既不是基督教國家,也不是西方國家,甚至也不是歐洲國家。拿它同美國相提並論,竟然假定美國打了敗仗,真是醉後胡言亂語。至于我的猶太血液嘛——”

“什麼?希特勒有什麼畸形的?為什麼德國人企圖主宰世界,就比兩個世紀以前真正主宰了世界的英國人更加壞?或者比目前也在企圖當主宰的我們美國人更加壞?你看這場戰爭究竟為個什麼呢?為了民主嗎?為了自由嗎?亂彈琴!為的是下回輪到誰來坐天下,誰來制定幣值,誰來控制市場,誰來掌握原料,誰來剝削那些未開化大陸的廣大廉價勞動力!”傑斯特羅這回可上勁了,酒後沒遮攔的這張嘴更說個沒完;一點也不含糊其詞,而是像個激怒的教授在課堂講課,聲調干脆尖銳。“你聽著,我揣摩我們會打勝的。這點我很高興,因為我是個不受清規戒律約束的人道主義者。像希特勒或斯大林那種過激的民族主義往往要扼殺自由思想、藝術和言論。可是娜塔麗,我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實在還弄不懂到底是在專制統治下,靠幾條死板的法規,實行恐怖手段迫使大家沉默,光叫大家盡盡本份,人性比較滿足呢,還是在自由政體的困境和混亂狀況下,人性比較滿足。拜占庭帝國長達一千多年。不知美國是不是維持得了兩百年。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過了不止十年,可是比起在一味追逐金錢、騷亂不止的國內來,我過的日子著實要太平得多了。娜塔麗,我真擔心來一個美國的一九一八年,我擔心那些由共同追求金錢利益而抱成一團的離心離德的分子一下子又散了伙。我預見到了失敗後引起的恐怖活動,荒無人煙的摩天大樓和雜草叢生的公路,連南北戰爭都將黯然失色!一場地區對地區、種族對種族、兄弟對兄弟、眾人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就會發生。”

維爾納·貝克做了個手勢,對娜塔麗使了個眼色,仿佛說,別再惹那老家伙發火啦。他用一種安慰人心的口吻,甜言蜜語似的說:“教授,你對美國這番精辟的見解使我大為吃驚。老實說,當初我在華盛頓的時候也深為震動。有幾個專門結交上層人士的人物跟我悄悄說,他們完全贊同元首對猶太人的立場,一點都不想想我或許不同意這看法。”

“唉,上流階層的反猶主義是種流行病,維爾納。社會名流對天賦聰明、多才多藝的局外人一向嫌惡。是誰制定英國拒絕難民船進港的政策的?還不是那幫子一鼻孔出氣的守舊派反猶分子?掌管我們國務院的那些上層的反猶分子把南北美洲的大門都對難民堵死了。為什麼我至今還在這兒?無非是因為人家暗中在我的證件上搗鬼罷了。”

娜塔麗力求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埃倫,是你拖拖拉拉。”

“就算是吧,親愛的,就算是吧。”他一屁股坐進一張扶手椅里。“是我的過失,是我的過失,是我極大的過失。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法了。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十分了解精美飯店那幫悶得發慌、整天泡在酒里的新聞界人士都巴不得快點離開錫耶納,我知道你也想帶路易斯回國。不過我認為今年可能會講和,至少我對此表示歡迎。”

“歡迎!”娜塔麗和貝克兩人的臉色幾乎流露出同樣程度的驚訝。“歡迎同希特勒講和?”

“親愛的,為了使人類能夠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結束這場戰爭。越早越妙。人類文明的社會結構早已被工業革命和科學革命、宗教的崩潰以及兩次機械化的世界大戰破壞了。它再也經不起一次打擊了。說來辛酸,我幾乎歡迎新加坡的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