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誰?”他敲敲厚沉沉的木頭圓門,一個來應門的女人問了聲。

“我是斯魯特先生。”

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難看的矮子在頭里走,領著他朝一扇在暗處亮著桔黃色燈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張點著蠟燭的桌子邊。斯魯特走進屋,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著身邊擺好的飯菜請他上座。“歡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開一個大湯碗的蓋子。“這是紅燴牛肚。”

“真可惜,”斯魯特低頭朝那碗熱氣騰騰、辛辣刺鼻的醬色東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過一回牛肚,覺得像嚼橡皮,就此把它列為章魚一類忌吃的討厭食物。“我吃過了。”

“那好吧,”他們就座時,馬丁神父從一個陶土酒壺里斟出紅酒來,一邊說,“嘗嘗這個。”

“謝謝你——啊呀!這酒真好極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興了。“這是我兄弟在維爾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園里自己釀的。”

馬丁神父不再說話了,只顧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只面包都吃光。他把面包掰成一塊塊,就著牛肚,在盤子里蘸著醬汁吃。他每掰開一塊面包,那個手勢和紅光滿面的樣子,都流露出對面包色香味的滿意。他不斷給自己和斯魯特的杯子里斟酒。一張圓臉,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詳得簡直有點傻相了。那個矮胖的管家婆是個長著一嘴濃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長裙,端來了一塊黃色的干酪和一只面包。

“你嘗一口干酪吧,”神父說。“包你愛吃。”

“謝謝,諒必配我胃口。”這會兒斯魯特狼吞虎咽了。干酪、新鮮面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馬丁神父滿意地出了口氣,把大半塊干酪吃得精光以後,抹了抹嘴。“咱們這就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戶外正起風,刮得園子里幾棵高高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嘎啦啦響。“你有何貴干?”這聲音變得一本正經,焦急不安。“在屋子里我不便說話,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罷。”

“就是關于我在電影院里拿到的文件。你看過沒有?”

“沒有。”

“我得鑒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據說這文件絕對可靠,不需要證明。”

大家不吭聲,只有兩人踩著礫石路的嚓嚓聲。

“雅各布·阿謝爾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們在他家見面的嗎?”

“他沒有安排過。”

“我跟你說說我這一頭的經過好嗎?”

“好吧”

斯魯特就把他會見公使和范·懷南格的事講了一遍,他還把會議紀要內容說了一下。神父聽得怪腔怪調地喘著氣,嘴里咕嚕咕嚕的。風呼呼地刮著,刮得樹木簌啦啦響,他們在園子里踱來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過說到可靠性嘛,斯魯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好比一堵石牆,你如今不是正拿頭去撞嗎?”他慢條斯理、又嚴峻又沉痛地吐著一字一句,一邊抓著斯魯特的胳膊肘,伸出一只粗短的指頭對著他的臉搠搠。“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對我來說可不是新鮮事。人家臨終時我碰到過。人家懺悔時我聽到過。我聽到受騙的丈夫說過,聽到有兒子在戰場上失蹤的父母這樣說過,聽到上當破產的人這樣說過。偏偏不肯相信,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無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實,或者不肯正視它,那就掉過頭去,仿佛只要堅決不相信,就能憑魔法把這事實變得沒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馬丁神父,我們的公使是個精明能干、意志堅強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鐵的事實,他就不會回避。”

“什麼鐵的事實啊?斯魯特先生,你們的公使要什麼樣的證明才肯承認呢?偏偏不肯相信,爭論又何濟于事?讓我去說服德國公使館某個人同他當面會見嗎?你可知道這有多危險?伯爾尼到處都是德國秘密警察布下的羅網。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麼好處呢?你們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偽造的文件。是嗎?那他不會干脆懷疑跟他說話的也是個騙子嗎?”

“德國公使館來的人我倒認得出來。你最好還是跟你們那個人說,到目前為止一切冒險都是白費。跟他說美國人說這文件‘內容可疑,來路不明’。”